第26章(1 / 2)

王蟲肯定他得罪過老天爺,要不然怎麼會是讓張瓦房頂替他當生產隊長呢?張瓦房沒得罪過他,但張瓦房娶了牡丹,牡丹是個地主子女,在王蟲看來,他是不夠資格當生產隊長的。這被王蟲看成是對他的極大的諷刺。而這個被他小看的張瓦房當了生產隊長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他去修河堤,這就諷刺得更到家了。

他隻能這麼想:修河堤的也不都是壞分子,大多數還是人民群眾嘛。

可到了那裏他就明白了,他顯然已經被人民群眾從隊伍裏清除了,一個月內他也有十天的義務工。“啥叫義務工啊,就是不拿工分的活,也不是讓你白幹,那是人民群眾給你的贖罪機會。”他當時就是這麼對紅杏解釋的,現在,他當然就不需要別人向他作解釋了。他隻是不明白,他怎麼一下子就被看成壞分子了,他雖然犯了點兒錯誤,但他的本質還是好的,他的肉裏還流的是貧下中農的血,骨頭裏還是革命軍人的骨髓,他隻是表麵變了點質,他的內心依然是紅的。

但似乎沒人願意跟他作解釋,大家都把熱情給了手上的活,有點兒閑工夫也用來喊嗓門兒,喊號子或者開玩笑。就是專門負責盯他們這一群的人,也都更熱心於跟熱情高漲的群眾站在一起,隻在他們想偷懶的時候才衝他們喝一嗓子。

王蟲覺得紅杏會幸災樂禍,他做好充分準備,等著和紅杏舌戰一場,借此機會表明他和壞分子的本質區別。他不抱怨被忽視了內心,他可以通過自我澄清來爭取被重新認識。

但紅杏並沒有如他預期的那樣帶著譏笑問他“你也有今天?”,紅杏比他想象的麻木多了,她似乎都不關心他為什麼也到這裏來了,為什麼也跟她站在一個隊列裏了,為什麼也被人喝三喊四了?對於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但紅杏居然感覺不到。紅杏隻是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也僅僅是表明她認識他,別的什麼意思也沒有。那分鍾王蟲心頭竟莫名其妙地內疚了一把,他竟然難得地把紅杏的麻木跟自己扯上了聯係,自責地認為這些年來自己對紅杏確實有些過分了。

不過他很快就打消了這把情緒,因為他意識到這種傾斜的可怕性,意識到自己差一點被這種情緒麻痹,以至於自己的堅定立場出現了輕微的晃動。他對自己說,不管如何,立場一定要站穩,因為她和我是有本質區別的。

這一點很快就得到了肯定,是枙子給予他的肯定。枙子看著他笑。枙子十歲了,王蟲堅信自己從來沒見過她笑。十來年,枙子一直都被認為天生就不會笑。但枙子今天笑了,而且是衝著他,徹頭徹尾的幸災樂禍。枙子沒有說“你也有今天?”但枙子的眼神就是這個意思。枙子才十歲,就能把譏諷挖苦嘲笑運用得那麼嫻熟老練,有如這十年來她就專門訓練著這一門功課。王蟲知道這都是他自找的,他一定程度上做了她的教官,是他逼她把這門功課鑽研得如此精通。明白這一點使他陷入一種極大的無奈——他連抽她一耳光的理由都沒有。

枙子每到周末都要來河堤上看紅杏,不是隨便看,是一種很鄭重的看。紅杏自從被派來修河堤,她們母女倆就很難碰上麵,紅杏出工的時候天還未大亮,枙子那時候還有一個夢沒做完。紅杏收工回來已經是夜深時分,那時候枙子的第一個夢已經開始了。紅杏沒有周末,但枙子有。枙子上著學,課餘時間為生產隊的飼養場割草,按斤兩算工分。周末不用上學,她可以多掙些工分,也可以到河堤上認真看看她母親。枙子不愛說話,來了就到母親幹活的地方找些草割,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看紅杏。割好了草,她便找個地方歇下來,揪一根草到嘴裏嚼,或者,就拿一根草莖沒完沒了地纏她的手指頭。母女倆一般都不打招呼,因為曾經她們那樣做的時候遭到過反對。枙子來了就走進母親的視線裏,讓她看見自己,然後她便一直留在母親的視線裏,也保證讓母親留在自己的視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