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品說,可憐心是可憐心,原則是原則,你別混為一談。
白芍說,你們別老拿原則來填嘴,我也曉得原則是個啥東西,做人的原則就是要講善念,不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她說,我還曉得有一個原則,喜歡上一個人這輩子就應該為這個人做點兒啥,尤其是在這個人需要幫助的時候。
她說,這兩個原則你都沒講好,你還跟我講啥原則?
等二品開始抽煙,眉頭也擰了起來,看起來他被白芍說動了心,內心正在掙紮。白芍看著他,巴望他朝著自己傾斜。可抽了幾口煙,他還是朝那一邊傾斜了。他說,有些事情你永遠都不會懂,所以我跟你解釋也沒用。
白芍趕緊拖住,哪怕能往自己這邊稍偏一下都是她的勝利。她說,你不用解釋,我隻求你幫幫枙子,讓她上中學去。
等二品使勁抽煙,想從煙裏獲取使自己變得強大的力量。
白芍繼續把他往自己這邊拽,她說,幫幫她吧,你不看在紅杏的麵子上也看在姑娘那麼可憐的麵子上。
等二品的煙在他的催促下很快就燃到了盡頭,燒著他的指頭了,他趕緊把煙頭扔掉了。煙頭掉到了地上,還一明一亮地閃動著小火星,還冒著煙,它看起來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到盡頭了,一點也不慌張。等二品用腳把它蹂死了。
然後,他鄭重其事地對白芍說,這件事情我幫不了忙。那半支煙的確給了他強大的力量,他的這句話,個個詞兒都像石頭一樣硬。
白芍挨了槍一樣僵硬著,瞪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等二品站了起來,他看起來要去忙別的事了。
白芍說,我蠢啊!
這樣等二品又停下來看著她,大概是好奇她為什麼發此感歎。好奇害死貓啊,他沒想到自己巴巴想知道的是一句可以噎死他的話。白芍說,我早該清楚,一個連爹都可以逼死的人,還能指望你幫誰呢?白芍還說,我枉信你半輩子了。
白芍回來的路上一直在尋思等二品說的“得看表現”和王蟲說的“除非她不是反革命分子子女”,到家的時候,她已經有了主意。
晚上上床的時候,她突然對王蟲說,你終於可以當爹了。
王蟲一驚,說,成了?
白芍說,成了,我去過衛生院,醫生說的。
王蟲如果不相信自己,那也得相信醫生。他由驚訝變驚喜:他的槍筒裏到底不全都是啞彈。他高興得不知該幹什麼好,白芍給他脫了褲子後,他便久久地盯著自己的胯看。如果他有手的話,他真想把它拿起來親上一口。
白芍說,娃兒生下來,最好有個大點兒的娃兒照看著,要不,我們都忙著上工,娃兒都沒人管。
王蟲看著她,看著她心裏那個小九九慢慢向自己靠近。
白芍說,把枙子過繼給我們吧,她以後可以幫個手。
王蟲因為自己的洞察一切而從容大度,他甚至對這個不懷好意地逼近自己的念頭報以微笑。他說,不行,你讓我去抱養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子女,我不成了敵我不分了?
白芍錯誤地估計了他那微笑的韌度,她以為再軟的東西用針也是能穿過的。她說,你看在我的麵子上,就敵我不分一回吧,就一回,我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
可王蟲說,你的麵子是多大?能大過階級覺悟嗎?
白芍說,那就看在肚子裏這娃兒的麵子上。
王蟲說,他的麵子也大不過原則去。
白芍說,你怎麼水火不進呢?
王蟲說,我不想再犯錯誤。
白芍說,那我也不想再生娃兒了。
王蟲說,你啥意思?
白芍說,你要是不抱養枙子,我就不生這個娃兒了,反正生下來也沒人照看。
王蟲說,你糨糊啊,既然生得起娃兒,還怕沒人照看啊,我照看。
白芍說,你要是不讓枙子過繼過來,我就不生了,你照看個屁。
王蟲坐了起來,他用一種充分懷疑的眼光看著白芍,他說,不會吧?你難道敢把他打掉?
白芍說,我為哪樣不敢,他在我肚子裏,我想留就留,不想留就不留。
王蟲一時無語。
白芍說,你不信就試試。
王蟲突然吃吃笑起來,他覺得自己看穿了白芍,他說你想威脅我。他的笑一點兒一點兒地把嘲諷掛上去,又一點兒一點兒把不服掛上去,他說,我就不信這個教,看你敢殺了他!
白芍必須轉彎。她說,算我求你好不好?她當真下了床跪在了床前。但這一套王蟲不吃,尤其白芍下跪的目的隻是為了讓他放棄原則的時候。他嘲諷白芍最近膝彎子總是那麼軟,動不動就下跪。
白芍還有最後一招。她說,你不抱養也行,你去勸一個成分好的抱養吧,隻要能讓枙子脫離原來的成分,能上中學就行。
但這一招王蟲依然不接。他的麻痹勁已經過去,他在堅守他的立場。他說,我去勸?那不跟我抱養一樣?
白芍拍幹淨膝上的土,重新穿好衣服出門了。王蟲衝著她的後背問,你黑更半夜要去哪?白芍說,我去看看枙子不行嗎?王蟲說你可別做傻事,好生給我把娃兒懷好。白芍衝著黑夜苦笑了一下,她根本就沒懷上什麼孩子。她想回頭罵王蟲是個斷子絕孫的貨,但又沒有。王蟲還在嚷嚷,說要她最好別去沾染反革命分子家庭。王蟲骨子裏還對她抱著希望。
她走過二十米不到的距離,就進了紅杏的家。枙子睡著了,紅杏守著,在納一隻鞋底。紅杏隻看了她一眼,把屁股下的凳子讓了出來,自己坐到了床沿上。
還睡呀?白芍問。
紅杏說,一直睡,沒睡也不願睜眼。
白芍歎口氣,說,你看哪個好說話,讓她過繼給別人,擺脫了她爹那成分吧。
紅杏說,哪個好說話?哪個都恨不得躲遠遠的。
白芍又歎氣,說,都怪你當初不聽我的話哩。
第二天晚上,紅杏覺得她必須讓枙子睜開眼睛。紅杏對枙子說,枙子,跟我下河去。枙子當真就把眼睛睜開了,她的眼睛裏布滿了懷疑,她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紅杏表現得非常平靜,似乎枙子並不是剛剛才去過河底,也沒有那一場死裏逃生。好像她不過是在睡覺,而紅杏突然想下河洗澡去,就叫她陪同。
紅杏說,走吧,這時候河水還不是很冷。她說這話的時候枙子明明打了個冷噤,她卻視而不見。這個時候的河水有多冷或有多不冷,枙子比她清楚。枙子昨天早上剛接觸到河水就後悔了,她受不了那冷。現在雖說她已經離開了河水,但依然害怕著那冷。
紅杏卻說,這才九月哩。
她把枙子拉起來,背上,去了河邊。那時候河麵上隻有一層淺淺的霧,其實更像煙,像河水被燒熱了,冒出的一層熱氣。紅杏揮揮手,把霧氣趕開一些,讓河岸清晰起來,自己就下去了。
來吧。她對枙子說。
這水很好,涼快。她說。
她在水裏像條魚一樣遊了起來,遊到遠處去,又遊回來。下來呀枙子,我教你遊水。她說。枙子不下。她感覺母親正在向她的心做一種挑戰,她的母親不懷好意。紅杏看見了她的心思。紅杏說,你學會遊水,以後就再也不會害怕水了。母親在誘惑她。如果母親想讓她重新淹死在河底的話,那她就可以做給她看。她下水了。她盯著母親的臉,準備慷慨赴義。水越來越深,也越來越涼,母親朝她伸著手,正在召喚她向著更深處去,向著死亡去。她碰到了母親的指尖兒,感覺到了母親的冰涼。她想她當然要冰涼了,她正在謀殺她的姑娘。水已經齊她的脖子了,她已經感覺到呼吸困難了。母親把她拉近自己身邊,往她頭上撩水,母親問她,是不是很舒服?她想我當然舒服了,一會兒我就會死在水裏,死了就感覺不到涼了,當然就舒服了。母親示意她伏到水裏去,她平伸著雙手,要枙子伏到她的手上。枙子想,等我伏上去,她就會放手,然後我就沉下去了。如果母親真不心痛她死,那她就可以死給她看。她伏上去了,可母親沒放手,母親說,你像我剛才那樣遊,手往兩邊劃,兩腳往後蹬,你見過青蛙遊水的,就像青蛙那樣。她照著做。她想,我就看你還能玩些什麼花樣。母親說,對頭就這樣,一下一下的,手和腿要一起動,要聽一個口令。母親的手還是沒有鬆開,她托著枙子,枙子在母親的口令下一下一下地學遊水。母親說,會了嗎?枙子想,她要放手了,我就要沉下去了。母親說,要不試試?母親試著放開了手,枙子開始往下沉,她慌張起來,母親的手又托住她了。母親說,別怕。枙子想,她真穩得住。母親說,再來,你一定要學會遊水。母親又托著她在水裏遊。枙子想,我真的不應該害怕,連母親都想讓你死,你還害怕什麼呢?當你對什麼都不抱希望了,你還害怕什麼呢?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枙子平靜了,手和腳也達成了和諧,遊水也遊得平穩了。她盡量讓自己遊得好些,姿勢更好看些,她想即使死,用這樣的姿勢去死也還算不錯。這一回,母親沒提醒她就放了手。肚腹上的手不見了,那種微溫的感覺不在了,現在是水在托著她,她等待著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