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奇跡出現了,她竟然不往下沉。她就那麼劃著水蹬著腿,就不沉下去了。母親說,你行了,你學會遊水了。夜光下,母親的眼睛像貓眼一樣閃著藍光,母親顯然在遺憾,她說,這回,河水淹不死你了。
第二天中午紅杏要去供銷社買一塊香皂,去的時候也把枙子帶上了。枙子現在被看成很危險,因此紅杏出門辦事一定要把她帶在身邊。那時候,霧開始在河麵上鬆動,準備起程了。紅杏半道上停下來讓枙子看霧。她說,你別看霧那麼厚,其實一穿就透了。她說,以後就別犯傻了,霧一點都不牢靠。
當天晚上她邀上枙子下河的時候,帶上了那塊香皂。她往枙子的身上抹,抹得枙子一身都是香氣。她說,香吧?枙子想,香倒是其次,你更看重的是它能讓我沉下去吧!枙子帶著一身香氣在水裏遊,母親在旁邊跟著。她還是沒有沉下去,她想母親該生氣了。不生她的氣,也要生香皂的氣。母親讓她停下,她們站在水裏。她想母親肯定是生氣了,接下來她會不會直接把她按進水裏去呢?她早就該那樣了,那樣不是要簡單得多嗎?
母親替她搓著身子,大概就是這麼想的了。她等待著被按進水裏,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這樣一來,她被按進水裏的時候就不至於那麼慌亂。
但母親卻開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她說,你看這水,是昨晚那水不是?你還認識這水嗎?她知道她提任何問題枙子都不會回答她的,所以提完問題她就自己回答。這水不是昨晚那水,昨晚那水早都流走了,流到老遠去了。她說。她又說,你也不認識這水,因為它是今晚才來到這裏的。她說,再說今晚的你也不是昨晚的你,你雖然還是枙子,還是我的姑娘,但你身上的有些東西已經發生了變化。比如頭發長長一點了,指甲長長一點了,你的個子也會長高了一點點,雖然我們看不出來。
她問,你曉得這河有多長嗎?它是從哪裏流來的,又要流到哪裏去?
她答,你肯定不曉得這河有多長,我也不曉得。它從哪裏來,要流到哪裏去,我們都不曉得。但我曉得它很長,要不然,它就不叫河。
她說,人的一輩子,並不像你看見的那麼短。就像這河,也不是你看到的那麼短一樣。
她說,人的一輩子,也不像你看見的那麼簡單,就像這河,並不像你看見的那麼簡單一樣。
她說,你到過這河底,這一點你比別人要清楚。
這天晚上她隻說了這麼多。接下來的第二個晚上,枙子難得地開了口,她問紅杏,那究竟哪個才看得見這河有多長,又才看得見人的一輩子有多長呢?
紅杏說,老天爺。
枙子問,是因為老天爺在天上,站得高看得遠嗎?
紅杏說,因為這河有多長,人的一輩子有多長,就是老天爺定的。
她說,這河要從哪裏開始流,要流經哪裏,哪裏才是盡頭,都是老天爺一開始就定好了的。就像你們上體育課的時候,體育老師給你們規定跑哪條線跑多少米一樣。人的一輩子也一樣,你從哪個肚子裏生下來,做一個啥樣子的人,活到多久,都是規定好了的。
這天晚上她說了很多,她說萬事萬物都是講前因後果的,這河的源頭是前因,盡頭是後果,說河水一旦出發了,就得遵守諾言,經受漫長的流淌,這沿岸的一處處風景,這河底的一道道坎坷,它都得經受,因為它必須流經這些,流到盡頭,才算得上是一條河。她說我們人也一樣,你既然活著了,就得像河一樣去經受,經受高興和不高興,經受幸福和痛苦,你必須經受很多,才算得上是一輩子。她說我們會感到高興或不高興,感到幸福或痛苦,是因為我們有一個靈魂,靈魂藏在軀體裏,因此我們必須保證軀體活著,才能保證靈魂不離開身體而去,才能保證它完成你的人生。她說這河也一樣,也會害怕,也會苦惱,也會想不開,但它必須邁過一個又一個的關口,才能流成一條河。她說人生也像河流,必須不停地克服一個接一個的關口,才能過成一生。
枙子問,不是沙子嗎?那時候她們已經從河水裏起來,準備回家了。枙子手上正捧著一把沙子。
紅杏愣了愣,但當她看見沙子正從枙子的手上“沙沙”地漏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懂枙子的意思了,便說,可以是沙子。她說,隻是漏掉一些後,你得往手裏添新的。她說,你不斷地添進新的,你手裏的沙子就不會少。況且,我們不能永遠隻捧著一把沙子,那樣的話,新的沙子就進不來了。她說,就比如我們走路,要是我們永遠都不邁出新的一步,那就隻能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了。再比如這河,要是前麵的水不走,後麵的水就沒法跟上來,河就不能流淌,就不能流成長長的一條河了。紅杏說過了就要回家了,她沒拉枙子,她一個人走了。
枙子把手裏的沙子倒掉,拍拍手開始跟上。她在後邊問,你不怕我下河尋死了?
紅杏回過頭來說,河水已經淹不死你了。
枙子問,我算過了一個關口了嗎?
紅杏說,算。
枙子問,那我的下一個關口在哪裏?
紅杏說,走著就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