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品說,你別嘲笑我,你現在不跟我一樣嗎?
白芍吃吃笑,說,我哪裏能跟你一樣啊,你是啥人啊?我是啥人啊?她這話本來是為了提醒等二品的,但沒想到同時也提醒了自己。是啊,等二品是啥人,我又是啥人呢?她突然就轉變了心情了。她發現自己很冤。等二品那樣的人固然該打,但她算得上什麼呢?況且她一直都很謹慎,一直都很小心,而且一直都清醒並且足夠理智,在選擇用什麼方式過河的時候,紅杏選擇了蹚水,而她選擇的是搭船。可沒想到結果都一樣,王蟲最後還是把她踹到了水裏,甚至還把她同等二品這樣的人泡在一起。想到這裏她哭了。她顧不上嘲笑等二品了,先發泄一下自己的情緒再說。
牡丹也在哭。她跟白芍的情緒同出一源,都是因為覺得自己很冤,又痛恨跟等二品這樣的人泡在一起。
哭聲控訴聲喊打聲混成一團,等二品、紅杏、枙子和王果在這一團聲音中堅持著沉默。王果和枙子都咬著牙,他們都還太年輕,需要用咬牙的方式來支持他們的沉默。等二品和紅杏顯得稍鎮定些,他們一味地埋著頭,一味地沉默著。紅杏是出於對這種事情的習慣,等二品是出於對形勢的了解,他是啞口無言。
回家的時候,紅杏悄悄對牡丹說,你回家後把張瓦房的刮胡刀拿過來。回家沒一會兒,牡丹果然拿了張瓦房的刮胡刀過來了。
我們要死在一起嗎?她問。她以為紅杏要這個東西是為了割斷喉嚨。
紅杏說,死啥子死,我用它為枙子剃頭。紅杏把枙子拉到跟前,小心地去剃她被留下來的那一半頭發。她的臉上很平靜,雖然她也光著一半邊腦袋,也顯得很滑稽。她的手一點都不抖,就像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她隻是個理發師,現在她正在工作。枙子抬著眼睛,從母親的從容淡定中獲得了啟示:她現在經受的正是她人生的又一個關口,她必須過關,像她母親一樣。
紅杏剃掉了枙子剩下的頭發,她說,現在枙子是個男孩兒了。她看著變成了男孩兒的枙子微笑,枙子就慢慢地放開了嘴唇。那裏被她用牙咬得慘白,但現在那裏很快就恢複了紅潤。枙子決定再不咬牙,像母親那樣。紅杏讓枙子為她剃掉剩下的頭發,她也要像枙子一樣剃個光頭。
王蟲不相信像紅杏這樣的曆史反革命家庭就抄不出一件像樣的東西來,這天“東方紅”戰鬥隊專門對紅杏家進行了仔細查抄,終於抄出了一套國民黨軍服。那是王禾留下來的,他帶回來的時候就把它包得很嚴實,後又讓紅杏把它珍藏到了一個很隱秘的地方。現在它被找了出來,革命青年們見衣如見人,仇恨地把它踩到腳下並使勁蹂躪它,直到它破不成形皺皺巴巴灰頭土臉了,才又把它掛到紅杏家門口的李樹上燒了。
紅杏因為它而更加罪惡深重,她必須接受應有的懲罰。她被吊到了樹上,樹是街壩子邊上的一棵楊柳樹,是那種不願意把枝條垂下來的土楊柳。她被吊上去後,頭巾就滑下來了。這樣我們就看到了她嶄新的樣子,一個全新的紅杏。她竟然敢篡改她在革命人民心中的形象,這哪裏是一個誠心接受改造的態度?接下來凡是得到了形象塑造的都得檢查,結果令人大吃一驚,除了等二品以外,居然全都篡改了。這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不誠心接受改造的問題了,這是在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挑戰。
結果全都被掛上了柳樹。幸虧那棵柳樹有一抱粗,它的枝丫也足夠粗壯。等二品也被掛到了樹上,他一動不動,像個蟲繭。蟲繭保護自己的方式是永遠保持沉默,他也一樣。
革命的審判就在柳樹下進行,問紅杏,你為什麼至今還保留著國民黨軍服。
紅杏說,那是我男人的,他想留作紀念,就留下了。
這話很誠實,誰都相信,他當然想留作紀念啦,他可懷念那種生活了,不僅懷念,還想複興回到那種生活裏頭去啊。但僅僅是為了紀念嗎?當然不是。是為了自己不斷地從它那兒得到激勵,好堅持不懈地為他們的複興努力,等到複興的那一天,他肯定是第一個穿上他們引以為榮的軍裝,第一個把槍口對準當初被他們魚肉現在剛剛翻身不久的人民群眾。由此更加確定,王禾並沒有死,而是藏到哪裏去了。又由此明白了紅杏這些年為什麼不考慮改嫁,為什麼把對她的改造看得那麼自然而然,原來她心裏有底,她實際上一直在跟王禾這個反革命分子暗通,她也在等待資產階級複興專政的那一天……
盡管我們一開始覺得王蟲是在借形勢公報私仇,但後來還是有越來越多的人受到了感染並改變了看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擔憂未來,因此,就有越來越多的人投入到對這一場大革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