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2 / 2)

男人始終不說話,他緊咬著腮幫子,全身心投入。他緊緊端著紅杏的屁股,就像一個舵手端著舵。他看起來是個急性子,一上路就巴不得快點到達終點。河水在他們身邊動蕩不安,它似乎很不情願把紅杏交給這個男人,但又左右不了他,所以隻好向他妥協,但它必須和他一起分享紅杏。男人覺得河水幹擾了他。他狠狠地瞪著它,衝它發出野獸一樣的嚎叫:啊呀呀!

男人已經到達終點,紅杏卻發現她才開始。於是她去撞他,催他重新起航。

那一夜紅杏睡得很好,好得第二天醒來時都覺得自己是新生的一樣。一切仿佛都重新開始,一種新鮮感將她從頭到腳貫通,空氣從未有過的清新,她的肺腑也似乎是嶄新的,就連工地上那堅硬的石頭也仿佛是她破天荒第一眼見到的東西。她希望在工地上找出那個人,她知道人的眼睛實際上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叛徒,隻要找到了那雙眼睛就找到那個人了。她裝著找東西,在新修的半成品河堤上走動,假裝尋找著地上並不存在的她丟失的東西,眼睛卻不放過每一個男人的臉。但她很快就被製止了,她得回去幹活。

活也似乎不如往日那麼累,幹就幹吧,一邊幹活一邊也可以找機會瞄瞄男人們的臉。歇氣的時候,她又開始假裝找她丟失的東西。河堤很長,修河堤的人來自全區,很多人她都不認識。歇氣的時間,很多男人都在打瞌睡,不打瞌睡的也抽著煙半眯著眼睛。她所到之處,那些半眯的眼睛便打開來看她,但那些眼睛裏沒她要找的東西,它們幾乎全都在向她表示懷疑,懷疑她的東西怎麼會丟到這裏來了,因為她的工地在另一邊,離這裏很遠,而且她平時並沒走到這裏來。這樣的目光背後肯定不會是她要找的那雙眼睛,況且它們明顯在拒絕著她,在叫她趕快回去,回到自己來的地方去,因為它們知道她是誰,它們的主人害怕被她牽累,就好像她是一個染著瘟疫的人,來這裏走來走去,會把瘟疫傳染給他們的。

紅杏那天晚上又留到最後,並且下了河。她全心全意地等著那人再一次出現,卻沒等來。恍惚間她發現過一個黑影,但那黑影在她發現他的時候便很快就逃離了。她在黑暗中嘲笑那黑影膽小,頭天晚上的膽哪裏去了?她想。

那就明天晚上,她相信他一定還會來。可後來她接連等了幾個晚上,那人或者那黑影都再沒出現。她覺得很奇怪,要麼就是那人怕被她認出來再不敢來了,要麼就根本沒那麼個人,她隻是做了一個春夢而已。

她從來沒懷疑過等二品。有一天她無意間在等二品的臉上看到了她要找的那雙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十年以後了。

那時候,世界又變了一個天。等二品已經得到平反昭雪,又回到了區政府,還做他的區長。壞分子也全都摘帽平了反,從此可以自由自在了。等二品回到區政府的第一天,紅杏在街頭上碰上了他。因為紅杏現在也不是壞分子了,所以等二品跟她打了個招呼。別人打招呼都問“吃了沒”,他沒這麼問,他叫了一聲“紅杏”。在紅杏的印象中,等二品從來沒認真叫過她的名字,小時候他愛衝她“嗨”,後來他連“嗨”也沒有過。所以她不得不好奇,不得不站下來認真看上他一眼。就這一眼看出了問題。她曾經那麼苦心尋找的眼睛,原來長在等二品臉上。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雖然他們一起修了那麼久的河堤她也不信。她可以相信別的任何人,但等二品不行。但不相信也不行,等二品的眼睛真真切切地暴露了他。紅杏隻要還沒有傻掉,她就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覺。十年前那個跟她在河裏有過一夜情的男人隻能是他。但等二品的眼神很快就逃了,準確地說,是安全撤離,他並沒有驚惶失措,也沒狼狽逃竄,他隻是很快地轉移了被暴露的部分,並且采取了必要的掩護。他隻是說,這回好了,我們都好了。然後他就走了。

紅杏糊塗了。難道是她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