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回到墳坑邊,加厚了土,又把被人挖開的石頭堆上去。她不會壘墳,但她盡量讓這個新土堆看起來像一個墳的樣子。
壘完後,她突然聽到有孩兒哭,那哭聲十分淒慘,配上跟前的景,白芍便聽到毛骨悚然。四處找,才發現不遠處另一個墳頭上蹲著一隻黑貓,想是思春了,正學孩兒哭哩。
王果很在意白芍去為王蟲埋爹這件事情,他認為這樣一來他在別人心中的形象就模糊了,相當於白芍往他身上搭了一件色彩模糊樣式也不明確的披掛,使他變得既滑稽可笑,又不倫不類。
你不想做人我還要做人啊!他對他母親說。
他說,我們好不容易翻了身,你怎麼就那麼賤,還自己爬地上磕起頭來了?
由於母親不跟他搭訕,他隻好換成咄咄逼人的口吻發問,你不是一直都是個明白人嗎?你當初為了過上好日子想法嫁了我爹,後來你又為了不挨整改嫁了王蟲,你一直不都很明智嗎,這回你怎麼變得糊塗了?
白芍拒絕回答。她看著王果,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就像看著月亮,等著它升起或者落山。月亮的升起或者落下,都不由她操控,因此她的意見沒有任何意義,就像給王果的回答沒有任何意義一樣。她之所以看,是因為她看別的東西也一樣沒有意義。
在別人看來,白芍這一回不用算計也能獲得一份好日子了。有人替她申了冤平了反,手上的殘廢也有人給了補償費,王蟲留下的那兩間房也還給了她。她看不見這個人在哪裏,但她切實地得到了他的恩惠。一直以來,白芍都在為自己的身份擔心,擔心它不夠強大,擔心它會影響自己的命運。做佃農女的時候,她努力使自己靠近地主,以此來壯大自己的身份。那情形雖然很像一個瘦子拚命往身上加衣服使自己變胖,但他畢竟看起來胖了。解放後,地主的身份一落千丈,她又努力向原來的佃農們靠近,又把原來拚命加到身上的衣服拚命脫掉。但她這麼努力來努力去,卻終不長久,這一回,她什麼努力也沒做,她的身份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爭光爭氣。不管她是什麼出身,隻因為她也是屬於被整錯了的一個,是被摘了帽子的一個,臉上就要比別人光彩得多。就像當初王蟲那一身光芒是人們的目光滋養起來的一樣,白芍現在的光彩,也是人們的目光滋養著的。人們的目光一旦改變了主意,她就會暗淡下去。
因此白芍被看成愚蠢了,不如以前精明了。
不過白芍已經不在意這個了,愚蠢也好,精明也罷,終點都隻有一個,就是死。白芍覺得,她比人人都清醒,因為人人都看不到終點(或者假裝看不到終點),她能看到,不管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她都能一眼就看到他或者她的終點。就像看自己的一樣清楚。
因此對於王果對她行為的在意和對她這個人的不在意,她都不放在心上。雖然王蟲那房子現在也歸了她,但她依然和巫香桂住在一起。她覺得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為巫香桂縫一件老衣,而不是為王果在人前的麵子擔心。
王果從她那裏離開,就找人去了。他得找到那些被他看得很重要的人,把他母親所做的事情告訴他們,請他們幫他拿主意。
你們說,我是不是該重新去把那幾塊死人骨頭掏出來?
你們說,這一回掏出來是不是幹脆扔到糞池裏?
他之所以跑來問他們,是因為他並不見得對那幾塊死人骨頭抱有多大的仇恨,但他又必須拯救自己。他更多地遺傳了他爹的本性,對人對事都不如別人那麼上心,愛或者恨,都到不了骨頭裏去。如果他得到了肯定,他肯定會重新把那幾塊死人骨頭挖出來,而且拋進糞池裏去,但如果得不到表態,他就會很快忘掉那件事情。
他發現其實別人也都不太上心那幾塊死人骨頭了,也就是為了泄一下憤,既然都達到目的了,那骨頭是不是又重新回到了墳坑裏就已經不那麼重要了。該揚眉吐氣的時候,就不要總找些事來讓自己心裏不快。不過他們很在意白芍的所為。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她難道那麼快就忘記王蟲是如何整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