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王蟲死的時候是秋天,埋完他,白芍就開始收稻子苞穀,收完了,小季她就沒種。往年,小季雖不種麥或者油菜,也是要種一些豌豆、胡豆的,總不能讓地荒著不是?但今年她似乎忘了這事兒了。

並不是她有別的事要做,她連老衣也不縫了。終日坐在門前發著呆,太陽出來看太陽,太陽落下也看太陽,下大雨時看大雨,下小雨時看小雨,有一天下了雪,她才從門口消失了。她回到了屋裏,抱出了她縫製的所有老衣。她在桌上把它們分別開來,然後一處一處去送。第一是紅杏和王禾的,第二是迎春的,第三是牡丹和張瓦房的。她也沒跟他們說什麼,送到了就立即回轉,好像她很忙,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其實她什麼事也沒有,她送完了就又回家門口坐著,不同的是這一回她懷裏抱著個烘爐,因為天冷得很。

得到她的老衣的人就趕過來了,清一色的黑著臉,覺得這是在咒人死哩,都要把老衣還給她。牡丹甚至說,留著你自己用吧,我們用不著。白芍對她們的臉色視而不見,她隻是看著原來一直看著的地方,說,這不是說你們要死了,是我要死了,所以得先把這東西送到。

既是這樣,她們就再沒必要把臉拉著了,而且更應該表露出同情才對。不光要表示同情,還應該表示關切才對。她們都坐了下來,全都看著白芍。她們說,你活得好好的哩,犯得著說這種喪氣話嗎?白芍不看她們。白芍說,你們回吧,該幹啥幹啥去,我這會兒還死不了。迎春和牡丹就走了,走時又拿上了老衣,盡管不太喜歡這東西,但白芍都這樣了,就不能拂了她的一片好心。

紅杏留了下來。她找了隻板凳挨著白芍坐下,學著白芍的樣子看著遠方。慢慢的,她覺得被白芍看見的,她也看見了。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白芍說,這人一輩子,怎麼過得這麼快呢?

白芍說,快也好,慢也好,都是你的感覺。你感覺快的時候它並不快,你感覺慢的時候它也並沒有慢。它一直都是那樣走著的,一開始怎麼走後來就怎麼走,從來就沒有慢過,也沒有快過。隻是,你想它慢一點的時候,就覺得它快了,你想它快一點的時候,就覺得它慢了。

紅杏說,你說得也對,我這一輩子,就這一陣才好起來,可眼看著又要過到頭了。

白芍神秘地說,人世就是個集,我們都是來趕集的,趕完集,最後都得回去。

她說,趕集的時候不都要帶上個家什嗎?買了東西得有個東西裝著不是?路遠的,或者打算多買東西的,就背個背簍;路近的,或者隻想隨便轉轉的,就提個口袋或者籃子。這人的身體啊,就是趕場時你背的背簍或者提的口袋,你這一輩子,就不停地買東西往裏頭放,直到放滿了,再也放不下了,你才決定散場回家。

她說,死並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死了就是沒了,這個人就不存在了。不是的。也就是趕完集回去了。有的先回去,有的後回去,有的人回去,有的人又正來。有的人回去了要很久再來,有的人場場都來。

紅杏說,下一場,我們就不一定能碰到一起了。

白芍說,那是,要是我們不約好一起來的話,就不一定能碰上。但也有可能碰上的,集就那麼大。

但那個冬天白芍並沒有死,她突然想起還缺一個人的老衣。等二品的。由於她眼睛不如以前好了,手腳也不如以前快了,到了初夏的時候她才縫完了。送老衣過去那天,太陽給了她最恰當的溫度,不是太燙,也不像春日那麼溫吞。為此她很感激太陽。她把老衣送到等二品手上的時候,等二品頓時就黑了臉。

她說,都有這一天,這是我的心意。等二品抬頭看她,似乎也能從她眼睛裏看到憚悟的法門,於是他說,我早該想到,最後給送我老衣的是你。

白芍衝他笑笑,說,我要走了,臨走就想問你一件事情。

等二品說,問吧。

白芍說,你究竟喜歡紅杏不?

等二品沉默。

白芍說,你跟王蟲一樣。

那天晚上,白芍死了。臨終時她是拉著枙子的手的,枙子看見了她的生命從漸淡到熄滅的過程,那時候她想到了河,母親曾經對她說過的,一條終於流到了盡頭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