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歸隱,是個議論紛紜的問題。下麵就從歸隱入手,來探討他的政治態度。
一
陶淵明青年時代是個有抱負、關懷祖國統一、想為國家做一番事業的人。他在《雜詩》中曾說:“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在《擬古》中表示“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誰言行遊近?張掖至幽州”。像這樣一個有理想、有誌氣、慷慨激昂的詩人,為什麼後來卻歸隱田園,與官場訣別了呢?要回答這個問題,仍需要從社會政治原因和世界觀兩方麵進行分析。
其一,社會政治的原因。東晉政權偏安江左,門閥士族把持政權。這是個極為腐朽的統治階級。晉元帝南渡後,政治上主要依靠從北方南下的士族大地主,還聯合了少數南方的士族作為他的政權的基礎。士族為了他們本階層的利益,不僅不希望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反而認為保持了分散割據的局麵對他們更有好處。
由於門閥士族當權,決定了他們對外不僅不想收複失地,統一祖國山河,反而千方百計地限製或打擊堅持抗戰者。東晉南渡之初的愛國將領祖逖抗戰有功,帶領士卒收複了黃河以南的全部土地。王導和晉元帝不僅不支持他,反而扼製他的抗戰,致使祖逖憂憤而死。桓溫雖有野心,但對北伐也有功績。當他在廣大人民支持下,恢複了中原一些失地,並建議遷都江北,以利進一步恢複失地時,卻遭到了士族們的反對。盡管絕大部分士族大地主反對收複失地,但廣大人民群眾仍是要抗戰的。晉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年),苻堅發動了九十萬大軍,企圖一舉消滅晉軍,而在淝水兩軍進行決戰時,東晉卻打了大勝仗,使東晉政權轉危為安。然而好景不長,統治階級隻求苟延殘喘,東晉政權雖然以後曾有劉裕北伐,也取得了顯赫的戰績,陶淵明也為此慶祝“九域甫已一”,但劉裕篡權心切,放棄了關中,忙於回到建康做皇帝,再不顧收複失地的事。民族的危亡,國家的殘破,抗戰者有的受壓抑,有的以抗戰為名,實則為了自己的權勢,而對祖國的命運漠然置之。對這些,陶淵明有的是耳聞,有的是目睹。作為一個有理想,關懷祖國統一事業的詩人,陶淵明對上述種種感到了失望和憤慨。
東晉這個極端腐敗的門閥士族政權,一旦民族矛盾稍緩和,士族內部間的權力之爭便立即尖銳起來。僅以陶淵明生活的年代來說,就經曆了司馬道子、司馬元顯的專權,王國寶的亂政,王恭、殷仲堪的起兵,桓玄的奪位,以及後來的劉裕篡奪晉政權。統治階層內部鬥爭,既有帝室之間的矛盾,如晉孝武帝與司馬道子兄弟之間的爭奪;也有晉帝室與大族之間的矛盾,如王恭、殷仲堪、桓玄、庾楷等起兵反晉室。這群窮凶極惡的統治者,隻知享樂,根本不顧人民的死活與民族的存亡。“孝武帝不親萬機,但與道子酣歌為務。”孝武帝花天酒地不務正業,把權柄交給司馬道子,而司馬道子紙醉金迷,把大權交給兒子司馬元顯:“道子日飲醇酒,而委事於元顯”。朝廷上的統治者如此腐敗墮落,而地方上的士族,也在花天酒地,無限製地對廣大人民進行剝削,搞得“倉廩空虛,國用傾竭。下民侵削,流亡相屬。略計戶口,但鹹安已來,十去其三”。
統治階層在政治上的爭權、腐化,勢必導致用人上的任人唯親。司馬道子當權時,不僅讓兒子在中央掌大權,連地方要職均要委任私人:“凡所幸接,皆出自小豎,郡守長吏,多為道子所樹立。”東晉時的用人,已把西晉時所搞的門閥製度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真如史書所載“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舉賢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權貴”。庶族出身的知識分子很少能得到較高的官職。正直而又有理想的陶淵明,看到東晉的政權到處充滿了腐朽與黑暗。他雖然不滿昏暗政治,但又無力改變這種現實,為此便決定走長沮、桀溺於亂世隱居的道路。明代陶文煥已看出這一點:“屢言沮、溺以自況,所處之時運同也。”既然“時運同”,均為亂世,陶淵明要保持自己“懷正誌道之士”的品德,便隻好“乃逃祿而歸耕”,以歸隱訣別東晉官場。
其二,陶淵明的歸隱,還與他的世界觀有密切關係。陶淵明的世界觀是錯綜複雜的,是在矛盾中發展的。陶淵明早期世界觀中的矛盾主要表現在:一方麵他要改革政治,幹一番事業,另一方麵他欲安於鄉裏,過著無拘無束的田園生活。他在《命子》詩中敘述他的祖先陶舍在漢初曾建立功業:“於赫湣侯,運當攀龍,撫劍風邁,顯茲武功”;也在同一首詩中,他又寫道:“紛紛戰國,漠漠衰周,鳳隱於林,幽人在丘”。這就告訴我們陶淵明很早在他的世界觀中便存在著天下有道則仕,天下無道則隱的思想了。
青年時代,陶淵明雖然有欲仕欲隱兩種思想的矛盾,但從他的願望來說,則希望東晉最高統治者是個明君,政治清明,他可以盡力幹一番事業。這是他早期世界觀中的主要方麵。例如他的“少時壯且厲”和“猛誌逸四海”等詩句,都能充分說明這一點。也就在這“少壯”時代想幹一番事業之際,那種留戀田園,追求純真自然的思想也同時存在。他的《五柳先生傳》和中年以後追述早年思想的“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都是有力的證據;隻不過後者在當時不占主導地位罷了。
陶淵明在欲幹一番事業思想的支配下,他真的出仕了。然而森嚴的門閥製度落得隻是祭酒、參軍一類差使;特別是官場的黑暗與行役之苦,使他剛踏上仕途沒多久便失望起來,又懷念他久居的田園了:“自古歎行役,我今始知之……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邊做官,邊後悔,在悔恨時,便高歌“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由於陶淵明世界觀的矛盾,加之社會現實使他失望,他從二十九歲入仕時起,曾三次出仕,三次歸隱,這中間隱與仕的矛盾鬥爭是相當激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