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出仕使陶淵明對東晉政治的認識越來越深刻,這在他歸田後所作的《感士不遇賦》中反映得極為具體:“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網裁而魚駭,宏羅製而鳥驚……雷同毀異,物惡其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雲妄。坦至公而無猜,卒蒙恥以受謗。”陶淵明認識到正直的人不僅“受謗”,而且隨時有墜入“密網”而喪失性命之虞,而阿諛奉承的無恥之徒,步步高升,即便做了壞事也會逍遙法外。他深感到此種世道與“三閭”(屈原)生活的年代毫無區別了。這時,他丟掉了幻想,感到過去的“壯誌”、要幹一番事業的想法錯了(“悟已往之不諫”),此時他歸隱的思想占了主導地位,終於他以“吾駕不可回”陶淵明的決心同汙濁的政治永別了。陶淵明從二十九歲出仕,到四十一歲歸田,共十三年。這十三年仕與隱的矛盾不僅貫穿始終,而且越往後鬥爭越激烈,結果是歸田思想占了上風;此種思想指導他的行動,致使徹底歸隱田園,盡管後來統治者許以“著作郎”的較高官位,也被他果斷地拒絕了。
二
陶淵明的歸隱,在政治上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還須從他歸隱後的所作所為作進一步的考察。
陶淵明歸隱後,第一步便是回故鄉參加勞動。盡管陶淵明歸田時家境還不十分貧困,有奴仆代他勞作,他的勞動也不能與廣大農民的耕作相提並論,但是他畢竟參加了勞動。由於戰亂頻繁,天災、火災的襲來,他生活一年比一年窮困,他參加的勞動也隨之而增多。勞動加多了,對勞動的意義也逐漸提高了認識:“民生在勤,勤則不匱。為例,說明“八政始食”,吃飯對人們的重要性。曆代統治階層大都是鄙視勞動的,而陶淵明離開汙濁的官場前 後,自願參加部分勞動,還寫詩歌頌勞動,僅就這一點來說,便是對封建時代傳統觀念的一種挑戰。
由於陶淵明的參加勞動,從而也就有較多的機會接近勞動人民。雖然跟陶淵明來往的農村人中多為一些文人,但不容否認也有一些勤勞樸素的農民。他同這些農民“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隨著同農民來往較密,天長日久,很自然便建立起感情來:“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陶淵明同農民感情的加深,相對地便與世俗官場的感情更為疏遠了。
歸隱後的陶淵明,對農村風光盡情地歌頌。對此,有的論者說,這是美化了封建社會苦難的農村,使讀者看不到尖銳的階級矛盾。不能否認陶淵明謳歌農村包含有這方麵的作用,但更主要的是,我們應該看到陶淵明謳歌田園風光的美,是把它同醜惡的官場對立起來,用以襯托東晉政治更為可憎。陶淵明筆下的“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實際上是與東晉官場的“樊籠”作對比的,寫得很樸實、自然。他有的詩還明白寫出他歸田園是如同“羈鳥”“複得返自然”,“池魚”歸“故淵”。由此我們說,陶淵明歸隱後的歌頌田園,就其主觀動機和客觀效果來看,都是對東晉黑暗政治的一種否定。
陶淵明歸田後所寫的農村不盡是“恬靜”、“悠然”,他也寫了由於戰亂、天災給農民帶來的苦難。例如:“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這是說,由於霜露早降,寒氣早臨,農民生活受到極大的影響。又如在《還舊居》一詩中,作者敘述了他離別六載的舊居上京,當他再次回去一看,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雖然“阡陌不移舊”,但“鄰老罕複遺”。為什麼鄰居很少存留呢?作者沒有明說出來,但讀者一看便知:陶淵明的家鄉柴桑一帶,在那幾年屢經戰亂,人民在戰亂中死的死,逃的逃,所剩無幾了。陶淵明歸田後的詩文創作,直接反映農民疾苦的確實不多,但曲折反映農民疾苦的亦不少。如《雜詩》雲:“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躬耕未曾替,寒餒常糟糠。”此外,他還寫了乞食的詩。當然,我們不能把陶淵明的窮苦同農民的窮苦同等看待,但是也不能否認陶淵明歸田後越來越窮困的景況。他曾挨過餓,也是事實。作為庶族知識分子的陶淵明,歸田後尚且窮困到如此地步,那麼農民的窮困境況如何,也便可想而知了。
正由於陶淵明生活窮困了,他又看到農民終年勞動而仍不免饑寒交迫的狀況,因此,他的思想中激起了某些變化,產生了想要逃避統治階級徭役賦稅的思想;並由此而幻想一個烏托邦式的“桃花源”,從而創作出《桃花源詩並記》來。但他幻想的這個沒有剝削壓迫,人人都“怡然自樂”的社會,在中古時代是不可能實現的。盡管如此,陶淵明的這個幻想境界是美麗的,又是與現實的戰禍、賦役、世俗混濁的東晉社會相對立的。這是陶淵明又一次用創作表白他不與東晉社會同流合汙的政治態度。
三
我們說陶淵明的歸隱應當曆史地予以肯定,是因為他的歸隱同曆史上許多隱士的表現不同。我們翻檢一下曆史,可以發現古代的隱士大致分為以下四種:
一、對國計民生的事毫不關心。用魯迅的話來說“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例如,《晉書·隱逸傳》所記載的四十個隱士,與《宋書·隱逸傳》中所記載的十八個隱士,大多數屬於這一類。他們的隱居,對社會的進步和人民的疾苦毫無益處可言,實屬消極的歸隱。
二、因為反對社會的革新進步而歸隱的。這類隱士可以伯夷、叔齊為代表。此種隱士本應受到批判,但曆代有些統治階層文人卻歌頌他們,韓愈便是其中的一個。這樣的隱士,曆史上記載雖不算很多,但應當受到譴責,則是無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