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百年陶學史(上)(1 / 3)

1900年到20世紀末,陶淵明研究進入近代化時期。在這一百年中,與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總體狀態相對應,陶學研究基本上可劃分為四個階段,各階段皆有自身特色以及代表性成果。以下分述四階段的基本情況,並勾勒其大體線索。

1900—1928年陶淵明研究

1900年到1928年,可視為陶學研究的第一階段。此階段陶學研究是從古典型向近代化的過渡時期。19世紀末,西方新學被大量引進中國。新學的引入不僅對我國政治、經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同時也對傳統文化研究的觀點與方法產生了影響。這一影響,在陶學研究領域得到了新的反映。

一、陶淵明的思想與為人

“五四”新文化運動倡導的科學與民主,以及西方文學批評觀念和方法的大量輸入,使中國文學研究與評論領域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陶學研究史上,第一個運用近代觀念和方法全麵而又深刻論述陶淵明的是梁啟超。1923年梁啟超出版了《陶淵明》一書,其中包括《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陶淵明年譜》、《陶淵明考證》三篇文章,從而使陶淵明研究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僅在《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一文中,梁啟超就多角度、多方麵地分析了陶淵明的為人及其作品。梁啟超研究古代文學,很重視研究作家的個性。他說:“古代作家能夠在作品中把他的個性活現出來的,屈原以後,我便數陶淵明。”。

關於陶淵明的人格,梁啟超著墨較多。“第一,須知他是一位極熱烈極有豪氣的人”;“第二,須知他是一位纏綿悱惻最多情的人”;他的生活,尤其是歸田後期的生活是極其艱苦的,苦到討飯的地步。為此梁啟超指出:“他不惟不苦,而且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一個人。他最能領略自然之美,最能感覺人生的妙味。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以看得出來。”。梁啟超認為陶的“快樂不是從安逸得來,完全從勞動中得來”。“淵明一生快樂,都是從勞動後的休息得來”。梁啟超明確指出勞動創造了一般文人創造不出的好詩文的論點,在封建社會的評陶著作中是找不到的。他把勞動創造世界,隻有勞動和實踐才能創造“最親切有味之文”的真理,作為文藝批評的一把尺子。

梁啟超從評介陶淵明的高尚人品和文品,進而探討其人生觀。梁認為陶的人生觀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即“自然”。關於“自然”的內涵,梁舉例說:《歸去來辭》序雲:“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從所舉例證我們可以看出,梁所說的“自然”,雖含義較多,但有自由的意思。為此梁啟超說:“愛自然的結果,當然愛自由。淵明的一生,都是為精神生活的自由而奮鬥。”。從梁的上麵論述,我們不難看出:第一,“人生觀”、“自由”等詞語,在陶學研究史上第一次出現。第二,陶的人生觀是“自然”,在陶學研究史上第一次提出。第三,陶淵明“愛自然的結果,當然愛自由”,也是在陶學研究史上首次出現。第四,陶的文藝隻是“自然”的體現,也就是陶的人生觀決定著他的文藝作品,更是陶學研究史上聞所未聞的論點。第五,“陶淵明的一生,都是為精神的自由而奮鬥”,如此深刻、準確而又高度概括陶淵明的一生,在陶學研究史上實屬難得。

梁啟超的《陶淵明》一書,特點在於吸取了“五四”時期新文學運動中形成的新觀念和新方法,較係統、全麵。可以說,他的陶學研究基本上從古典型過渡到近代型,梁啟超是20世紀陶學研究第一時期的重要研究大家。他將上述新內容係統地運用到陶淵明研究領域,這種既探討文藝品格,又考證生平事跡,二者分別詳加論列,又彼此結合在一起,形成一部專著,這在陶淵明的研究史上是前無古人的。

顧實在其《中國文學史大綱》一書中,論及陶淵明思想時指出:彼仍染受時代之感化,以老莊虛無之道,保身全生。然其本來麵目,極富於感情,且甚真摯。故雖未為宏大,而其熔鑄自成衝澹灑脫之趣,萬不可掩也。《詠荊軻》詩曰:“千載有餘情”,或追懷商山四皓,其次《擬古》九章,寄無量之感愴,有吟“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由此觀之,不愧為亡國遺臣,幽憤之念,自不可抑製,而常纏綿無盡也。

彼有時或以苦悶之故,豁然大悟,自建其世界觀,而保持其樂天主義,換言之,則成就主觀之考察而後,向自然界,樂天然美,得悠然安送其一生。此其所以為中國之一大詩人,又且為田園詩人之開山祖也。一文中指出,淵明對各種痛苦加以涵養之後,達到“靜穆”的境界,在理論上是一致的。

魯迅於1927年8月所做的講演,較多地談到了陶淵明。他說:“到東晉,風氣變了。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他的態度是隨便飲酒,乞食,高興的時候就談論和作文章,無尤無怨。所以現在有人稱他為‘田園詩人’,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在魯迅看來,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在這次講演的最後,魯迅指出:“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魯迅在他的著作中,論及陶淵明的,這次講演是所占文字最多的一次。他從來沒有寫過專題論陶淵明的文章;他的論陶,除上述引文外,往往在寫雜文時順便舉例提及。就這次講演而論,魯迅較多地論述了陶淵明平和的一麵。今天看來,陶潛一生中,內心真正平和時是極少的,用“去日苦多”來形容較為確切,因為他一生都是在矛盾與痛苦中度過的。與前人多強調陶潛平和的一麵的同時,魯迅指出陶潛還有關心政治的一麵,這是應給予充分肯定的。魯迅指出的“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為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的“別一種看法”,此處語焉未詳。不過大體上可以推知,他的意思是不能將陶淵明簡單理解為“超於塵世”的人物,陶自有其作為世俗人物思想和生活的一方麵。魯迅在此表現出了以清醒的態度去理解、把握古代作家作品,不為舊說所蒙蔽的精神。這種治學準則,本質上即是科學精神。

二、陶淵明詩文

20世紀初,較多體現近代學術精神的詮陶者,還應推王國維。王國維對陶淵明的研究令人矚目。20世紀初西方文藝理論(包括美學)逐漸傳入中國。國學大師王國維吸取了西方美學的觀點和方法,並結合中國古代作家特別是他自己的創作實踐,首先提出了“境界”說。他在其名著《人間詞話》中,將古今詩詞分為“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為此,他認為陶淵明的《飲酒》詩其五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今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在王國維看來,寫“有我之境”容易,寫“無我之境”卻極難;在非常難的條件下,陶淵明卻能做到。王國維在評論詩詞時,還提出“隔”與“不隔”的理論概念。他認為陶詩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寫景如此,方為不隔”。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王國維首先提出“隔”與“不隔”的概念,並據此對陶淵明的為人和作品給予極高的評價。他說:“屈子之後,文學上之雄者,淵明其尤也。韋、柳之視淵明,其如劉、賈之視屈子乎!”可見,陶淵明在王國維建築美學理論體係中所起的作用。

顧實在論及陶淵明的創作時,認為淵明有“優秀之想象力”,“一篇《桃花源記》即足以證明之”。顧氏繼而指出:“若見淵明《閑情賦》必定一驚。其賦曰:‘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癡情憨態,描寫如畫,洵非有豐富之想力者不辦。”

胡適於1928年出版了《白話文學史》,他在分析陶淵明詩歌語言特點和在文學史上地位時說:“陶潛的詩在六朝文學史上可算得一大革命。他把建安以後一切辭賦化,駢偶化,古典化的惡習都掃除的幹幹淨淨……他的環境是產生平民文學的環境;而他的學問思想卻又能提高他的作品的意境。故他的意境是哲學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語卻是民間的言語,他的哲學又是他實地經驗過來的,平生實行的自然主義,並不像孫綽、支遁一班人隻供揮麈清談的口頭玄理。所以他盡管做田家語,而處處有高遠的意境;盡管做哲理詩,而不失為平民的詩人。”胡適以白話為正宗的角度肯定陶詩是六朝詩史上的“一大革命”;說陶淵明是“平民詩人”,這與“五四”時期反對“貴族文學”,提倡“平民文學”的潮流相一致,體現了近代文學的觀念。至於說陶詩的“高遠的意境”等,這些評價卻不能算是新穎。胡適在肯定陶淵明的同時,對古文、駢文卻一並予以否定,則不免表現出某種偏激態度,這是他過分強調白話文的結果。

從1900年到1928年陶學研究第一階段,在報刊發表的論文約為20餘篇。

20世紀初葉,也有一些學者運用傳統的方法,在陶淵明的研究方麵做出了一定的成績。等。對陶淵明生平事跡作了重新疏理,得出了一些獨到的見解,如古直提出的52歲享年說等。

綜觀20世紀陶淵明研究的第一階段,其觀點和方法上都有所改觀。王國維、梁啟超、魯迅、胡適等學術大師,都程度不等地將他們的學術眼光投射到陶淵明研究領域,使之呈現出不同於古典型“陶學”研究的新麵貌和新氣象。

二1928—1949年陶淵明研究

陶學研究的第二階段為1928年至1949年。這一時期近代科學思想和文化觀念在中國有了進一步的發展,而唯物史觀的傳播和運用,也使整個古典文學研究呈現出深化、細密化的趨勢。

一、陶淵明的生平、思想與為人

陸侃如、馮沅君於1931年出版的《中國詩史》一書中,認為陶淵明“卒時年56歲,當生於372年”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在論及陶淵明的為人時說:陶淵明便是這樣一位“出於汙泥而不染”的大詩人。他並不是不寫情詩,像《閑情賦》,寫得隻有更為深情綺膩。他並不是不工於鑄辭,像他的諸詩,沒有一篇不是最雋美的完作。但他卻是天真的,自然的,不故意塗朱抹粉的……在這個時代而有了淵明那樣的真實的偉大的天才,正如孤鶴之展翮於晴空,朗月之靜掛於夜天。大詩人終於是不會被幽囚於狹小的傳統的文壇之中的!鄭氏對陶淵明評價頗高,但內容卻不豐實。此亦為二三十年代出版的眾多中國文學史中的一種。

容肇祖在其《中國文學史大綱》一書中,論及淵明的愛好與思想時說:我們曉得他是歡悅那自然界的真美,由賞識“自然”,而到歌唱“自然”,當然是描寫“自然”的大作家。我們同時可以認識他的思想是自然主義的哲學的絕好代表者。這種思想大概因為五世紀以下,老莊的自然主義的思想已和外來的佛教思想混合了;士大夫往往輕視世務,寄意於人事之外;雖不能出家,而往往自命為超出塵世。陶潛自己寫照的《五柳先生傳》,我們可以見他的超塵拔俗的生活了。容氏對陶淵明與“自然”的關係,論述得較為深刻。至於淵明受佛教的影響,早在唐代時便有人提出,而到20世紀前30年研究淵明者極少談及此事,容氏提出來,可供研究陶學者參考。

劉大傑在其《中國文學發展史》中論及陶淵明為人時認為:他的人生最真實。他想作官,就去找官做,並不以作官為榮;他不愛作官,就辭職耕田,並不以退隱為高;他窮了就去行乞,並不以行乞為恥;有了錢就痛快地用,並不以此為浪費。他心中有一個人生的高遠理想,那就是逍遙自適,凡與此有違反的,他不管饑餓與窮困,都要加以排除。

在論及陶淵明與晉王朝的態度時,劉大傑指出:後人說他(淵明)在劉裕篡晉以後的作品,隻書甲子,表示他恥事二姓的忠愛之情,這實在是腐儒所添的蛇足。他有廣闊的胸懷,高遠的理想,那就是《桃花源記》中所表現的無政府社會,自由自在的大同世界。他對於當日那種君主官僚政治的淫奢腐敗,早已深惡痛絕,不管司馬家也好,劉家也好,他都看作是魯衛之政,沒有什麼分別。在那種環境裏,無論是晉宋,無論什麼高官厚祿,都是留他不住的了……這一點是先儒所見不到的。劉大傑上述對陶淵明的為人、思想、政治態度等分析,頗為精辟。

關於陶淵明的人生觀、文藝觀、哲學思想,劉大傑認為:陶淵明是魏晉思想的淨化者,他的哲學文藝以及他的人生觀,都是浪漫的自然主義的最高表現。在他的思想裏,有儒道佛三家的精華而去其惡劣的習氣。他有律己嚴正肯負責任的儒家精神,而不為那種虛偽的禮法與破碎的經文所陷;他愛慕老莊那種清靜逍遙的境界,而不與那些頹廢荒唐的清談名士同流;他有佛家的空觀與慈愛,而不沾染一點下流的迷信色彩。因此我們在他的作品裏,時時發現各家思想的精義,而又不為某家所獨占。在這種地方,就正顯出他思想背景的豐富和他的作品的偉大。腐儒因此附會忠愛,佛道因此附會其修養,這都是一些近視眼,沒有看到陶淵明的思想的全體……陶淵明之所以為陶淵明,就在他獨有的性格,時代的環境,以及各家思想的精華,混合調和而形成那種特殊的典型。這種典型不容許旁人模擬學習,也不受任何思想家派的限製。劉大傑上述對陶淵明人生觀,特別是哲學思想的精辟見解,超過了此前的梁啟超、魯迅等人;它對此後研究陶學的人有很大啟示。就是到了20世紀末,能像劉氏如此準確、全麵把握陶淵明哲學思想者,也是極個別人;為此劉大傑早在20世紀40年代初就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實為難能可貴!

陳寅恪於1945年寫的《陶淵明的思想與清談之關係》的論文,以淵明的《形影神》詩,論證出陶淵明的哲學思想為“新自然說”;“而新自然說之要旨在委運任化”。作者認為:“運化亦自然也,既隨順自然,與自然混同,則認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不須更別求騰化之術,如主舊自然說者之所為也。但此委運任化,混同自然之旨自不可謂其非自然說,斯所以別稱之為新自然說也。”陳寅恪所主之“新自然說”,實屬古代傳統哲學之範疇;其所創之“新自然說”,盡管當時未被研陶者所采納,但其本身仍不失為一家之言。

朱光潛在1948年所著的《陶淵明》一文中,論及陶淵明人格的涵養和精神生活時,認為陶淵明打破了現在的界限,也打破了切身利害相關的小天地界限,他的世界中人與物以及人與我的分別都已化除。他把自己的胸襟氣韻貫注於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躍,情趣更豐富;同時也吸收外物的生命與情趣來擴大自己的胸襟氣韻。這種物我的回響交流,有如佛家所說的“千燈相照”,互相增輝。所以無論是微雲孤島、時雨景風,或是南阜斜川、新苗秋菊,都到手成文,觸目成趣。為此,朱光潛又說:淵明人品的高妙就在有這樣深廣底同情;他沒有由苦悶而落到頹唐放誕者,也正以此。中國詩人歌頌自然的風氣,由陶、謝開始,後來王、孟、儲、韋諸家加以發揮光大,遂至幾無詩不狀物寫景。但是寫來寫去,自然詩終讓淵明獨步。許多自然詩人的毛病在隻知雕繪聲色,裝點的作用多,表現的作用少,原因在缺乏物我的混化與情趣的流注。自然景物在淵明詩中向來不是一種點綴或陪襯,而是在情趣的戲劇中扮演極生動底角色,稍露麵目,便見出作者的整個底人格。這分別的原因也在淵明有較深厚底人格的涵養,較豐富的精神生活。古今論陶者,對淵明的人格涵養、精神生活以及詩文即便被後人仿效,也無人能趕上淵明的原因,尚無人評論得像朱光潛這樣透徹、深刻。

關於陶淵明的俠氣,以及他存心為晉報仇的問題,朱光潛認為:淵明有俠氣則有之,存心報仇似未必,他不是一個行動家,原來為貧而仕,未嚐有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那種近於誇誕底願望,後來解組歸田,終身不仕,一半固由於不肯降誌辱身,一半也由於他慣嚐了“樊籠”的滋味,要“返自然”,庶幾落得一個清閑。他厭惡劉宋是事實,不過他無力推翻已成之局,他也很明白。所以他一方麵消極底不合作,一方麵寄懷荊軻、張良的“遺烈”,所謂“刑天舞幹戚”,雖無補於事,而“猛誌固常在”。淵明的心跡不過如此,我們不必妄為捕風捉影之談。關於陶淵明的“忠憤”及像張良要為國家報仇的問題,從宋代以來,從其說者甚多。朱光潛上述觀點較為切實,符合陶淵明的為人特點。

陶淵明與佛教學說和當時佛教徒(慧遠)等人物的關係,朱光潛認為:陶淵明未見得瞧得起蓮社諸賢的“文字禪”,可是禪宗人物很少有比淵明更契於禪理底。淵明對於自然的默契,以及他的言語舉止,處處都流露著禪機。比起他來,許多談禪機底人們都是神秀,而他卻是惠能。姑舉一例以見梗概。據《晉書·隱逸傳》,他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這故事所指示底,並不是一般人所謂“風雅”,而是極高智慧的超脫。他的胸中自有無限,所以不拘泥於一切跡象,在琴如此,在其他事物還是如此。昔人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詩的勝境,淵明不但在詩裏,而且在生活裏,處處表現出這個勝境……慧遠特別敬重他,不是沒有緣由底。朱光潛不同意陳寅恪的“新自然說”的觀點,並且明確指出,陶淵明盡管有老、莊思想,但更主要的仍是儒家觀念。

二、陶淵明詩文

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詩史》中,將陶淵明150餘首詩分為三期:(1)公元391—405年。這是他的壯年(20歲至34歲),正在社會上服務;(2)公元405—420年。這是他的中年(34歲至49歲),在故鄉做隱士;(3)公元420—427年,這是他的晚年(49歲至56歲),是隱士兼遺老的生活。

論及陶淵明四言詩時,馮、陸二氏認為:“陶潛四言詩甚多(約占全集四分之一以上),但佳者很少。”並以《命子》十首為例:第一,抽象的恭維及訓誨的話太多;第二,抄襲《詩經》的地方太多。

陸、馮二氏認為他們研究陶詩的新發現是:“陶潛嗜酒,為我們所習知,然第一期各詩中絕未提及(隻《歸田園居》第五首有‘漉我新熟酒’一句),到第二期方暢言飲酒。這一點是前人未注意到的。”

陸、馮二氏認為:“《飲酒》是第二期中的傑作,而‘結廬在人境’又是《飲酒》中的傑作。”

陸、馮還認為淵明創作的第三期內“沒有四言詩,這是值得注意的”。在陸、馮二氏看來,第三期詩表達的“燦爛的舊夢與悲涼的暮境,打動了我們詩人的心坎”,並列舉《雜詩》之一、之二、之三與《乞食》等詩為證據。陸、馮分析了淵明臨終時所寫擬挽歌辭者三首後指出:“這三首詩有以為擬挽歌者,非。他還有一篇《自祭文》。自來文人臨終作詩者固不少,然常常充滿不平之氣,辭亦拙劣者多。陶潛獨不然,所以不可及。”上述陸侃如、馮沅君對陶詩分析之細微,乃20世紀前20年所未見。他們著作的特點為於細微分析中時見新意,這便是他們研究陶詩的新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