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今年正月前後的冬天可謂暖冬,但到了一月中旬,冷氣團逐漸增強,整個東京仿佛被丟進西伯利亞製造的大型冰箱。這個冰箱不但不是無菌狀態,還挾帶了大量新型流行性感冒病毒,無論是新宿、涉穀、青山,處處可聞人們的咳嗽與噴嚏聲。
此時如果下起大風雪,向來不堪雪情的東京交通必定馬上麻痹,首都圈也將陷入一片混亂。不過,目前東京尚未受到白雪的迫害,反而是冰冷的雨水交織成鉛色的布簾遮蔽了人們的視線,大都會的居民心理隨之落下一層陰森的黑影。在社會方麵,幾乎沒有振奮人心的新聞,整個日本等於麵臨一個低潮期。
下午剛過四點,天空一片陰霾,街道愈顯得森冷。直到傍晚下班的尖峰時間,馬路上的人群逐漸增加,帶來了相當的朝氣,但在這之前的時間,卻成為這個喧囂都市一段奇妙的空白,特別是住宅區路上的人跡盡絕,飄滿了異樣深沉的寂靜。
鄰近杉益區與練馬區交界的住宅區路上,有兩名身穿製服的巡警,這組年僅二十出頭的搭檔披著黑帽雨衣,表情顯得相當冷漠,這並非天性使然,而是走在冰雨中,沒有任何酒精補充下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熾烈的熱情早已被燒成灰燼。
讓他們停下腳步抬頭仰望的是一座由高大石牆所包圍的豪門宅邸,麵積之廣幾乎會令人誤認成一個小學,倘著雨滴的樹蔭仿佛吞沒了整個占地。推開厚實的橡木門扉,烏黑的西式建築露出了半邊臉。在接到民眾報案指出這棟房子經常傳出詭異的悲嗚聲,於是上司以巡邏的名義命令他們前去調查。
“好大的房子,住在這裏的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不是政治家,就是不動產業者,等等、我手邊有資料。”
其中一名警官翻閱居民聯絡資料的副本,影印紙潮濕再加上手指凍僵,費了不少工夫,才找到所要的那一頁,把內容告知同事。
“是公司董事。”
“好噯昧的組合。”
“反正一定是私底下幹了偷雞摸狗的勾當,才有辦法住這麼大的房子,遲早有一天會被判個貪汙或什麼嫌疑罪名的。
公仆以小市民的身分高談闊論,冒著冷冰的雨水,外出巡邏的自己拚死拚活三十年也沒辦法在東京內買個房子,既然警察也是普通人,心理不平衡也是在所難免。
壓抑著滿腔的不滿,警官們走過石子路,前往玄關,每走一步,心中的不滿亦愈形加重。他們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對於這個能在這種黃金地段占據一棟與公園無異的宅邸主人抱持好感。
濕冷的石子地上掉著一個物體,發著白色微光。其中一名警官低下腰拾起,一條附有細鏈的小型銀色十字架,垂掛在他的指尖搖晃著。
“喂,你看看這是什麼?”
“看也知道是十字架。”
“這我當然明白,我隻是不了解怎麼會有十字架掉在這裏?”
“也許是這家有人是基督徒,就算他們是回教徒也不關我的事。”
突然間,一陣異臭刺激著他們的鼻子。由十字架上飄散而來的刺臭氣味是大蒜,十字架跟大蒜的組合,很容易引發一種通俗的聯想。
警官們也知道吸血鬼的存在,但僅限於電影、神怪小說中的吸血鬼。吸血鬼、狼人、科學怪人、木乃伊等等是廣為日本人所知的妖怪明星。而這些妖怪明星最忌諱的便是十字架、大蒜還有陽光。
手指掛著十字架的警官刻意提高笑聲。
“這、這棟房子很可能是吸血鬼的巢穴哦。”
“我看你是恐怖片看太多了,看錄影帶就應該多選一些經典名片洗滌心靈。”
“哼,話說得那麼好聽,看一些經典A片就能洗滌你的心靈嗎?”
當氣氛變得僵硬之際,一個無形的物體穿過兩人之間,無聲無息卻有一道氣流碰觸著他們。警官們頓時起雞皮疙瘩,毛骨悚然地麵麵相覷。一回過頭來,隻見玄關的正門開了一條縫,剛剛從外門完全看不到。警官們來到屋簷下的門廊,並拿掉雨帽往玄關看去。
“有人在嗎……”就在他們朝著眼前的昏暗提出問題時,頓時傳來一陣仿佛有人胡亂開傘的聲響,一群小黑影一湧而出,警官們不約而同發出哀嚎,但在確認飛在頭頂上的影子之後,立刻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蝙蝠……”
“東京有蝙蝠嗎?”
“我怎麼知道,去問動物學家吧。”
從玄關的天花板到壁麵,全布滿了不祥的黑色生物,它們發出刺耳的聲響不停盤旋。兩名警官順勢躲進玄關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我看最好是請求支援吧。”
“請求什麼支援?難道要說因為這棟房子鬧吸血鬼嗎?不被罵得狗血淋頭才怪!”
“把吸血鬼省略不就得了!隻要說覺得形跡可疑就行啦!你搞清楚狀況行不行!”
他們開口的同時,腳下也跟著移動,不明白自己為何不想就此打住,而且也不願與同伴分開單獨行動。目前對豪門宅邸早失喪失傾羨之意的兩名警官橫越過大得嚇人的客廳,穿過拱門狀的入口來到內院的走廊。
“沒人在家嗎?真是太不小心了,要是遇到闖空門怎麼辦?”
這種情形下,警察並不包含在闖空門的定義內。沒有人會責怪他們的語氣顯得過份尖銳,滿溢於這棟豪邸的死寂蘊含了一種能夠腐蝕人心追求安穩感受的某種毒素。
如果是單槍匹馬,人必定當下衝出這個家,現在有人作伴,警官們反而白白錯失撤退的大好艮機。此時一股臭氣流進他們濕冷的鼻孔,並有大蒜的氣味。這是一股難以形容、令人為之不快的臭氣,兩名警官在此前雖累積了多處派出所的調派經驗,卻從未接觸過血腥的場麵。
※※※
……四點二十八分,警政署的情報中心在接獲六神無主的警官報告之後陷入一陣忙亂。
“屍、屍體堆積如山!殺人案件、大屠殺、滅門血案!一家人全死了!”
這項報告並不完全正確,因為警官們對於這棟宅邸的住戶狀況並不熟悉,但確實有好幾個人同時在一個房間裏被殺,而且隻要喊出“殺人”這個字眼,警方必定采取行動。
下午四點四十分,向來寂靜出奇的山手住宅區頓時因警車的鳴聲與警官們的大呼小叫而隨之沸騰。單單村尾一家八口滅門血案,就足以造成社會轟動,但正如電影中常有的廣告詞:“這隻不過是個開始。”
Ⅱ
冰冷的雨直到入夜仍將東京市街封鎖在灰色的牢籠之中。
東京都下保穀市直到五年前仍殘留著舊武藏野的風貌,現在卻淹沒於東京市郊一望無際的住宅區浪潮中。各處雖保有綠意,而且和都市比較起來,天生也比較寬廣,卻與國木田獨步筆下的田園世界毫無緣份可言。
保穀市北部由民營火車站住北步行約五分鍾,就會穿過熱鬧的商店街,看見一棟門內簇擁著高大古老的柞木林、標示著“財團法人·北多摩美術館”的建築物,外觀鋪著深紅色磁磚,高度兩層樓。事實上這並非普通的美術館,直接了當的說,就是比普通還不如的“紅薔薇結社”日本分部。
“紅薔薇結社”簡稱CRS,翻遍《日本社團法人總目錄》絕對查不到這個名字。這並非業界團體,而是秘密結社!目標——也非征服全世界,而是由寄居在人類社會一隅,隱藏身分生活的先天性吸血鬼所成立的組織。
※※※
與村尾一家八口滅門慘案曝光的同時,CRS會員也正在美術館二樓的會議室開會。全部會員不到二十人,CRS日本分部在規模上等於是微不足道的小組織。
“唉,好晦暗的雨,仿佛在暗示我們的財政狀況。”
位居館長的人如此說完後,身旁便傳來一個聲音。
“請你正經點好嗎?伯父。”
美術館圖管人員綠川淳司義正詞嚴,他是館長的侄子,畢業於某國立大學哲學係專攻科目美學,今年二十三歲,但外表仍未脫離學生氣息,身材高大、頭發不刻意修整,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個優秀的好青年。他是“紅薔薇結社”(CRS)中最年輕的成員之一,由於身為北多摩美術館館長也就是CRS日本分部長的侄子,因此常被賦與實戰任務,總而言之,隻要牽涉到身體力行的部份,幾乎都是由他一肩扛起。淳司與他的“伯父”也就是分部長為首的所有大老的工作分配,相當於眾人舌燦蓮花,獨我埋頭苦幹。無論坐在他身旁的助手花村雅香如何打抱不平,但盡全力完成CRS的工作正是淳司的一貫作風。
今天的會議純粹是討論美術館的正事,有一位名叫村尾的美術商人有一幅梵穀中期的靜物畫,定價十億圓,伯父提議將真品留下來,先進行鑒定審查的手續。負責鑒定的是美術館圖管人員淳司,如果他無能為力,再拜托名專家。裝框後在絹布裹住的名畫在小心嗬護下現身,淳司在眾人睽睽下目不轉睛地審視以強烈橘色係為主的畫作長達五分鍾之久。
“這是膺品。”
淳司一口咬定,態度冷靜得幾近冷漠。在座的眾人一陣嘩然,位於淳司左側的花村雅香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幅傳為梵穀所作的風景畫。淳司開始以散文式的語氣詳加說明。
“先在畫布塗上蛋黃,作畫完畢後,顏料一幹便出現龜裂,看起來就是一幅古畫,這種雕蟲小技不足為奇。”
眾人又是一陣騷動,花村雅香繼續了大眼盯著梵穀的膺品不放。
“原來是冒牌貨,要是我一定被騙得團團轉,教練你好厲害哦。”
“不要再喊我教練了。
淳司繃起麵孔,伯父仰天感歎差點就浪費了十億圓買一張假畫。
“唔喔,居然敢詐騙吸血鬼,人類真是可怕的生物。”
“伯父,不要唉聲歎氣藉機逃避責任。”
淳司無視於伯父的無病呻吟,一語切中眾人的猜疑與驚愕。
“梵穀是最容易被人仿冒的畫家,他一生顛沛流離,作品並沒有到完善的保管,而且他的畫風變化劇烈,鑒定真偽相當不簡單。”
“可是你一眼就看出來了呀。”
“連我這種程度都分辨得出來的膺品,怎麼可能騙得了人。”
這是一種反諷,淳司並不如外表忠厚老實,眾人語氣顯得哀怨。
“這、這麼說,我們損失了十億圓?”
“放心,還算不上損失。”
伯父撫著下巴向疑惑的眾人說明。他向村尾表示一時無法準備十億款項,先以支票兌現,將真畫帶回美術館召集理事們審議,村尾聽完後不假思索允諾。
“他還說可以留到我滿意為止,我想他大概是相當有把握才會這麼說,其實他要是當場拒絕,我就不必花大錢買畫了。”
伯父撚著胡子,淳司帶著壓迫性的目光再次確認。
“你以這個條件向賣方村尾借來這幅畫?”
“是啊。”
“太危險了,搞不成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包圍下,淳司開始說明。現在經由淳司的鑒定證實這是一幅膺畫,但美術館如果以這項理由將畫退還,那村尾一定會強調:“我給的是真畫,北多摩美術館偷天換日,以假亂真誣賴我。”如此一來,雙方各執一詞,最後勢必對簿公堂。如果村尾的目的就是要破壞北多摩美術館的名譽,恐怕他可以輕易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