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便咯咯的笑著回應:那你給我送上來噻......
晚飯是在老街上的一家麵館解決的,又好吃又便宜,連挑剔的春緋都讚不絕口。入夜街上的紅燈籠便亮起來,青石路,小橋流水,還有人在河邊放河燈,隨風吹來荷香和特殊的泥土香。
"有人放河燈?"春緋問。
"好多蓮花河燈流過來了......"橘梗指著方向說,"在那裏,看到了麼?"
"......"
"春緋?"
"我看不到。"春緋睜著大眼睛麵無表情,"你別跟我哥他們說,這種燈籠的光,我什麼都看不清。"
"好,那我們回去吧,今天太累了。"橘梗心裏一涼,她的情況似乎又惡化了。而這次旅行,春緋表現得太急切,與夏森澈又像是爭分奪秒般的在一起,讓人覺得很不安。橘梗提議回旅館休息,經過一致的認可,吵吵鬧鬧的回去了。
那夜枕著夜蟲的低鳴,本來昏沉的頭腦卻愈加的清醒。數綿羊數了半天,橘梗欠了欠身坐起來,生怕吵到另一邊的春緋,準備去樓下的院子裏坐一會兒。小鎮上的夜風很清爽,漫天的繁星更是亮得喜人。
橘梗見長椅上人影一晃,她嚇得頭皮發麻,卻聽到蘇鏡希的聲音:"你也睡不著麼?"
"......我數了一千多隻綿羊。"
"你贏了。"蘇鏡希拍拍身邊的位置,"坐這裏。"
這個動作很熟悉,反而讓她有點挪不動步子,不過她還是能夠分清楚小鏡和那個人終究是不一樣的。說話的神情,拍椅子的動作,沒有哪點是相同的。她坐過去,又是很長時間的無聲,隻是看著天空的星星,想著亂七八糟的心事。
"麻煩精的眼睛又惡化了。"這是肯定句,蘇鏡希仰著頭說,"以她的習慣,才不會那麼早休息,她現在睡得越來越早了。"
"哦,這樣。"橘梗覺得難過。
"我覺得戀妹狂和以前不一樣了,否則他絕對不會同意讓夏森澈加入的。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在世界相互依附又排斥的共存。很容易就可以想通的道理,他卻用了那麼久的時間才明白。橘梗,這都是你的功勞,他終於肯為了自己而活了。"蘇鏡希聲音低下去,帶著嘲弄,"這本來是我和春緋希望的,可是一想到本來屬於我的關愛卻分給了其他人,心裏還是會覺得難過。我這人真是超級差勁的。"
橘梗看了看他,又仰頭看星空,突然說:"會難過是正常的吧,不難過才是混蛋。而且你們在那個人心裏是無可取代的。所以不用多想,去盡力的回報他就好了。即使以後會有人分到他的關愛,也不會是我的,我都明白。"
"你不會覺得戀妹狂是在可憐你吧?"蘇鏡希氣得差點跳起來,"他沒那麼偉大,真的,安陽純淵那個人其實又冷酷又自私,如果生在戰爭年代肯定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說不定是希特勒第二!"
"小鏡,噓......你想把人都吵醒麼?"橘梗拉他坐下來,在銀白的籠罩下,男生氣息不穩看起來有些焦躁,縮了縮脖子怕再說錯話,忙噤聲。兩個人一長一短的喘著氣,半天蘇鏡希才整理了下思路繼續說,"其實喜歡上你這樣的人才最可憐吧,你根本不相信被人會喜歡你,所以隨時做好離開的準備。這種可有可無的態度,根本沒辦法給人安全感。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是要有不擇手段也要在一起的覺悟麼?"
橘梗,你現在根本沒有和我在一起的覺悟,而我卻要變成為了自己的幸福不擇手段的人。
純淵是這樣對她說的。
原本以為放棄是一種愛的表現,卻沒發覺讓所愛的人痛苦不安。
原本以為對方說"對不起"是因為無法給予,卻沒發覺是因為所有的給予都得不到回應,不知道對方想要什麼,所以不知道如何是好。
原本以為是追逐著對方,卻沒發覺自己也被辛苦的追逐著。
這世上所有的愛情都沒有貴賤之分的,她的卑微和強烈的不信任,都無法讓他安心。所以他會認為,還是離開她比較好。做出這種決定,她要付大多半責任吧。
怪不得。橘梗鼻子一酸,想哭,卻覺得丟臉。她裝作看星星,仰著頭,卻不小心泄漏了鼻息。
"喂喂,你怎麼哭了?"
"沒、沒啊......小鏡......沒事......給你看我的手心吧!變成斷掌了噢......"右手心白色的極淺的一道疤痕,硬是把手掌紋路切成兩段。於是他的注意力迅速被轉移開,指腹摩挲著橘梗的掌心,想起那天發瘋般的遷怒她,頓時愧疚難當。
"很疼吧......"
"也沒有吧,我都忘記那種感覺了。不是有句老話麼,'好了傷疤忘了疼',我就是這樣的人啊。"用身體來記憶的切膚之痛,隻有遇見同樣的疼痛時才能響起來。橘梗看著自己幹淨的雙手,其實它沾滿過容青夏溫熱的血液,那種觸感和粘膩,清甜的血液的氣味,一寸一寸僵硬的身體。母親去世時身體慢慢變涼的記憶,好似一下子就被衝淡了,連那種傷心的感覺都模糊了。
記憶也是可以覆蓋的,遇見更慘烈的記憶,就會把之前的覆蓋。
當一個人疼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感覺不到疼痛了,反而有種近乎自虐的愉悅感。就像她現在她的懷抱明明不久前剛流逝了一個生命,如今被蘇鏡希歉意的擁抱住,還是會覺得溫暖和活著的真實。
"橘梗,隻有死人才不會疼,不會傷心,也不會哭,所以,你發泄出來就好了。"蘇鏡希的指甲陷入她的脊背,很清晰的疼,"我們說好的,要做對方的好朋友啊。"
還會覺得疼,也會感動,還會微笑。
或許人心是不容易死的。
純淵醒來不見蘇鏡希,意識並不是很清醒,剛走到樓下便聽到對話聲。他立刻像被澆了一頭冰水,雪亮的院子裏藏不住什麼,蘇鏡希和葉橘梗緊緊的擁抱在一起。小鏡的"狼爪"還放在女生的頭發上不輕不重的揉著。
"你們又在'看風景'麼?"純淵微笑著。
"如果我說我們在看、看星星,你信麼?"蘇鏡希魂不附體的說。
「8」
去雪山腳下的車每日早上八點在鎮口發車,車子又髒又舊,還有難聞的汽油味。
純淵和小鏡精神都不是很好,頂著兩個很大的熊貓眼。平時擺出兄友弟恭姿態的兩個人像是刻意回避對方似的。小鏡連與黎空鬥嘴的興致都沒有,處處顯得小心翼翼的。像這種事情,連身為當事人的橘梗都沒辦法參與。
他們不會因為她吵架吧。
首先,她和純淵不是男女朋友,雖然他已經表明了立場。
其次,她和小鏡確實沒什麼,兩個人是好朋友,清者自清根本沒什麼好解釋的。
有了這樣的想法橘梗便安靜下來,隨著起伏的山路,有當地人在車上兜售軟草結成的手環。俗豔的大紅大綠,自然的金黃,還有種青空般的藍色。春緋不喜歡首飾,連看一眼都懶得看。橘梗卻喜歡擺弄這些小東西,斜了兩眼,想著鎮上的小編織店子肯定也有,便不再花冤枉錢,索性欣賞窗外的景色。
橘梗一行人的行李帶得不少,都是在鎮上租賃的棉衣,半山腰上有個孤零零的旅館,是從以前的驛站改造過來的。後院還有馬槽,不過現在用作栓駱駝。有不少藏民翻過雪山去朝拜,靠的就是這種能夠吃苦耐勞的牲口。
"你說駱駝的駝峰有什麼用?"春緋扭頭看身邊的人。
"儲存脂肪用的。它可以好多天不吃不喝呢,不準備點真材實料可不行。"夏森澈抓了把幹草遞到那頭貌似忠厚的駱駝嘴邊,又笑,"你在考我啊?"
"沒有,你每天都守著電視看動物世界,怎麼可能不知道!"春緋摸著駱駝乖巧的腦袋,溫熱的,很舒服,一時有些迷茫又問,"喂,現在還是夏天吧?"
"嗯,雪山上的積雪終年不化,當然冷了。"
"為什麼夏天我們要跑來受凍,幹脆去海邊曬太陽遊泳不就好了?"
夏森澈身子僵了一下,被春緋的問題噎了半天。旅行決定的人是純淵,大家本來一致想去海邊曬太陽,卻被他堅持的選擇了這條路線。顯然來到這個鎮子上就是為了來雪山。這個可以把所有溫度凍結的雪山。
他們要在山上待上一晚,與其他遊客一起在旅館外的的空氣上支起篝火,烤全羊和各種烤肉烤蔬菜。連上燒烤師傅大概有二十多個人,似乎沒有任何的隔閡,也不管是不是認識的人,都盡情的狂歡。
橘梗吃得渴了,去住處拿水杯,一出門便見純淵倚著走廊的過道懶洋洋的模樣。
"你不去吃東西麼?"橘梗不想單獨跟他在一起,她深知以自己的功力,根本拒絕不了這個人。純淵沒動,一雙狹長的眼緊盯著她,盯得人發毛。她忙低頭又說,"那我先去了啊......"
"把水杯放下。"純淵簡單的命令著,"別讓我說兩遍。"
"我要喝水。"她感覺到危險退了一步。
"我說放下。"純淵見她不動,走過去把水杯搶過來仍在床上。他寒著冰山美人臉,也不管橘梗的抗議,硬是把她從後門扯出去,經過院子後麵已經睡覺的駱駝,往一個高坡上走。腳下是細軟的草,還有不知名的野花,泛著幽靜的香。
橘梗被他絲毫不憐香惜玉的扯著,知道他在氣頭上,很沒種的不敢講話。耳邊喧鬧的人聲已經漸漸變小,連篝火都看不見了。眼前的小山坡被星光鋪滿,隻有細小的蟲鳴和長草摩擦時發出的沙沙聲相互呼應著。
純淵尋了草地坐下,對她伸出手說:"過來。"
橘梗斟酌了一下局勢,認命地走過去了,在他身旁坐下。終究還是有點生氣,呼呼的喘著粗氣,也不想理人。
"橘梗,冷不冷?"他"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啊,怎麼不能學乖一點,如果壞人對你凶一點,你是不是也乖乖的跟著走了?"
"你沒生氣?!"橘梗有些莫名其妙,片刻才發覺自己被耍了。純淵用食指捂著嘴唇忍笑忍得很辛苦,原本如冰般寒冷的眼神融化成一池春水,蕩漾著瀲灩的波光,溫柔的望著她問,"你倒是說我為什麼生氣呢?"
"還不是因為昨晚我和小鏡......誒......沒什麼......"她又被他牽著鼻子走。
"原來你知道啊,我還真以為你神經是鋼筋做的。"純淵不笑了,迅速又換了一張認真的麵孔,"橘梗,你冷不冷?"
這個問題他問了兩次,問得很認真。橘梗原本在篝火旁,還特意把外套扔在住處,身上隻穿著一件長毛衣,被他沒頭沒腦的拽出來,從頭到腳的寒。於是老實的說:"當然冷啊,入夜的雪山不冷才怪。"
"橘梗,現在還是夏天呢。"
"嗯,當然。"
也許是因為純淵的眼神太過溫暖,湊過來的鼻息也很溫暖,橘梗的肩膀被他環住,像四麵不透風的牆。耳邊被氣息吹佛的有點癢癢的,讓橘梗緊張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純淵卻還是不肯放過她,輕聲說:"橘梗,你瞧,隻要你願意,我已經把夏天凍結在這裏,永遠的凍結在這裏。所以,你能不能忘記這個夏天呢?"
你能不能忘記這個夏天呢?
我把夏日的時光凍結與此。
我把所有的悔恨和罪孽凍結與此。
我把你的心留在我身邊凍結與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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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神作證,不管事世如何變遷,我安陽純淵與葉橘梗不離不棄,共渡餘生。
「9」
下山的時候,聽見藏民唱著民謠,如泣如訴。有個女生忽然趴在窗口哭了,汽車顛簸碎了她的聲音。橘梗感覺到越來越多的熱氣,如浪潮般,漸漸的,湮沒了她。額頭和眼角都滲出了水。
這個夏天終究沒那麼容易過去的。
橘梗捂住嘴唇,生怕有什麼聲音溢出,車上的人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的脫棉衣。橘梗揪住領子,潮濕和悶熱讓她的胸口癢得厲害,連喉嚨都癢得厲害。
車窗外吹來清爽的風,長草如波浪般起伏,綠色蔓延到天際,與雲色融為一體。而陽光所到之處,都落滿了金色的塵埃,無處不在。
她很久不曾吐露的一個名字,如追趕不及的浪潮般,越來越凶狠的衝出喉嚨。
"容青夏......"
"容青夏!......"
"容青夏!容青夏!容青夏!--"
"容青夏!容青夏!容青夏!容青夏!容青夏!容青夏!--"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一個長發的女生如泣血的杜鵑般聲聲悲鳴著,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悲戚,嗓音嘶啞,淚流滿麵,如同世界末日來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