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若徊深歎口氣:“唉,難道又要獨行?我與蘇大哥一同走小路如何?”
“小路綿延,久多險惡,少了官府照應,常有人命是非,不適合你。”
“竟說得如此嚴重?”
“非比尋常。”
“若是這樣,不如蘇大哥扮作書生,與我同走大路吧。”
蘇本岩一聽:“笑話笑話,我自走小路,不必多說。”
二人聊至飯後,各自回房歇息。史若徊依燈鄰窗,溫習了功課,方念到夜三更,剛熄燈火,窗外突然響起喊殺聲,刀槍敲砸,來往嘶吼:“你我素不相識,這是為何?”
“哼!換身行頭我也認得你——啊啊!啊!我的腿,我的腿。”
“你是何人?說!”
“哼!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山上還有弟兄,你”再聽一聲淒厲慘叫:“啊——啊!”
安靜下來。第二日一早,秋雨方歇,史若徊掀起窗戶,見不遠的街上躺了具屍首,官府正在處理,不久便被拖上牛車。史若徊觀望許久,見外麵人多了,才收拾好行李下樓。蘇本岩已在廳堂等候,兩人談起昨晚窗外的喊殺聲,蘇本岩揣摩:“應是過往年中,學生間的一些過節,難纏難解就要了性命。”
史若徊聽得半傻:“官府什麼態度?”
“並不稀奇。時間不早了,還是起程吧。”蘇本岩話音剛落,一位書生慌慌闖進客棧。史若徊一眼認出,竟是昨夜牆邊的齊胡子道士。蘇本岩見了,搖搖頭:“若是這樣,那殺人犯走大路也未必……我看,你還是同我一起行小路吧。”
說罷二人起身,結伴而行。小路上,少有三百號人,除去考生和隨行,還有商隊供應。大家都小心謹慎,沒有耳語的往來,手掩兵器,兩步一回頭,三步一瞪眼,留意著距離:“看我幹什麼!”
“沒,沒啊?”
“那你的手為什麼發抖!”
午時,人馬行至一座山前,山上草木濃密,一條小路自林蔭遮掩處,隱隱綽綽沿將下來,山口不遠有家茶店,蘇史二人尋了外圍的桌位坐下,備了些幹糧。史若徊望著人群默聲不語,蘇本岩見了,飲下口茶:“你不必害怕,小路的氣氛年年如此。”
“唉,沒想到科舉路上,還有這般淡泊淒冷的景象。”
“習慣就好。”
談話間,天上突然現起光華,青黃紫白交相應演,霎變間流動飛轉,又似錦紗飄落,依風架雲,不時追來四五顆流星,“唰——唰——唰——”破空而去,瞬時晴空。考生們見了,一個個慌亂起身,持刀拔劍,茶店子頓時沸成熱鍋。史若徊指著天空:“流星?流星!”
臨桌邊,一位英俊相貌,佩劍錦袍的青年,舉著一隻酒葫蘆哈哈大笑:“那並非流星,乃是南方一代修仙之人,禦劍飛行罷了。”
“禦劍飛行……”史若徊見那青年品貌不凡,問道:“世間還有這等事?”
青年點點頭。
“他們也去趕考?”
“他們難食人間煙火……”青年舉目仰望天空:“與我等不同,是不求功名利祿的。”
周圍考生聽了,才鬆下防備,一個個收起刀劍,相互戒視叮囑。史若徊又問:“那他們去往何處?”
“追風逐月,星海飛馳。”
蘇本岩點點頭,輯禮相請:“在下蘇本岩,曲州人,這為小兄弟史若徊,同是今年的考生,兄台儀表堂堂,見識超群,敢問兄台?”
“這位蘇大哥,史兄弟,在下周景,江南袁州人,同是考生。”
蘇本岩端起茶水:“既是同路,我們三人結伴可好。”
周景舉起酒葫蘆,點點頭:“相互也好有個照應。”
三人稍事休息,便一同上路,當夜無礙。
說起周景的家鄉袁州,進京趕考必過廬山。廬山鄰居長江以南,山勢綿延環繞,百餘座峰巒疊屏爭宇,當中最高漢陽﹑催狙,二峰架肩入雲,山中飛瀑成群,異鳥遷留。亂石丘陵間多禦劍修仙之人,被稱為劍仙,民間傳言:
東海禪班君留發,西蜀險川飲酒癲。
北比壽亭睡不醒,南開宗門劍指天。
詩中的“南開宗門劍指天”說的便是廬山和武夷山一帶喜歡開宗收徒的仙人,他們瀝心於天地之間的奧秘,希望淨透當中玄機,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當中不少得道之人,突破凡人境界,並於仙班,數百年來長生不死。
幽幽寒光絞月,粟粟淒風淋池。山巒彙海雲中來,星河崎嶇落比肩。廬山催狙峰上,雲海無盡涯邊,一位身披灰衣,肩裹斷黑莽袍的男子昂首矗立,仰望著前方浩瀚的夜空:“你看東邊的漢陽峰,每當日出的時候,太陽會把它的影子投到我們這裏,旭日的光芒翻雲疊海,卻因漢陽阻隔,不能相望。”
又聽一個女子的聲音,溫慈柔淨,從山中隱隱傳來:“你在這裏多久了?”
“自上著催狙,已是兩百年……你呢?還記得日出的樣子嗎?”
女子的聲音緩緩回蕩在山間:“些許吧……有許多事情磨空了,才不得不把記憶刻在山上。”
唇懂唇懂倦書塵,今朝誰與諾童貞。
總有黃粱初始情,墊做別香鴛鴦枕。
東風夜放花千樹,浮眸青華在人間。
詩詞失禮武喪戒,染上書塵去問仙。
“你已經很久沒在山上刻字了。”
女子未答。山影隔日,男子望在心中,寂寥閉目:“兩百年了已是兩百年了……”
“你覺得那山影美嗎?”
“……”稍許,男子若有若無,輕聲慢嘀念:“你與我們不同。放你下山……出去走走吧……”
女子恍惚笑了笑:“嗬嗬,你又在念叨了……”
男子未語,轉身麵向山崖,肩袍上的沉灰滑出細流。眼神中透露著不可一視,環臂揚袖,憑空斂光,手中化出一副紙軸。又舉手拋開,紙軸懸展在半空:“你藏在畫軸中,去吧,下月盂蘭節回來。”
女子急問:“大俠真肯放我出去?”
“還不走!”男子大怒,便要揚袖打散紙軸。
“盂蘭節前!我定趕回……”話音未落,一道淒光由崖石中射出,投入紙軸。男子揮臂憑空,畫軸卷起取回手中,展開再看:“呀!”
竟是一尊水墨菩薩畫像。畫中的菩薩不像常見的那樣端莊,露個膀子上麵還懸徊著一隻蜜蜂,看上去十分不雅,而那菩薩的美貌,更是世俗難寓:
清泉流鬢瞼映月,浮風演眉紅葉唯。
不是菩薩不莊嚴,隻恨心眼常分辨。
男子竟看得癡癡呆住,自語道:“你!你竟這般模樣?”
畫中傳出女子芳音,略有哀歎:“是我……”
男子點點頭,將畫軸迎風拋去:“我在畫中留有道印,你若未歸,定不輕饒。”
“大俠放心”畫軸隨風而去,空中飄飄蕩蕩女子芳音:“我定在盂蘭前趕回……”
男子扭頭回望夜空,寂寥無窮。這時,天邊劃過三顆流星,光華眨眼落在不遠處,微光隱隱散去,華中走出三人,白衣束發,背持細劍。來到灰衣男子麵前,垂劍輯禮:“大師兄,師尊急召。遣我三人在此看守。”
“師尊召我?”灰衣男子略有不解,恍然驚問:“出了什麼事?”
“我等不知,還請師兄速速前往。”
“好,那你們當心看守!”言罷,目似銀槍挑月,心若懸河轉崖,灰衣男子將身一扭,掠塵出霞,破空而去。
天遠漢陽峰上,大首楞嚴頂間。廟宇雲架群梁,樓閣星海燈幻。八百禦劍飛仙,九曲恒河沙演。當空一處雲涯殿,凡塵指夢便見。灰衣男子化星而隕,片刻落在雲崖殿前,褪去身上星光彩暈,單膝跪地。雲崖殿上,一位長發浩雪,白眉揚風的白衣老人,目似霞影月看,音若深海嘯言:“術辛子。兩日前,我查周天之理,見西方久遠國度處,有兩顆異星,潛雲遁海而來,已入蜀山。一星奇異,一星難明,又急又詭,似乎對廬山躍躍欲試。蜀山的仙班貪圖酒醉,將個大川弄得顛三倒四,他們對凶吉毫無察覺,我命你前往蜀山,探查兩顆異星的來龍去脈,並拜訪峨眉仙翁,戒之有備無患,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