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小馬倌,姓江,生長在東北農村,是雇農的兒子。他祖祖輩輩受大地主的殘酷剝削,真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三天兩頭揭不開鍋……這都不說。到了他爸爸媽媽那一輩,地主的剝削更殘酷了,都說:扛活兒的“吃的是豬狗飯,受的是牛馬苦”,其實呀,地主家的豬狗比扛活兒的吃的好得多,地主家的牛馬比扛活兒的享福得多啊!豬狗還能吃得著糧食,牛馬病了,地主還著急地請獸醫來給治;可是,扛活的呢?一年到頭,吃糠咽菜,累病了甭說地主給治,跟他支幾個工錢自己去買點藥都不行呀!
可是,就是這樣的苦日子,也過不長!
日本鬼子到村裏來抓“勞工”。地主、狗腿子、漢奸們一核計,就把江大爺送去當“勞工”了。
江大娘哭著叫著,死拉住不放,一個日本鬼子罵了聲“八格牙路”!一腳就把江大娘踢出老遠。
地主哈哈地笑著向那些哭哭啼啼的家屬們說:“哭什麼呀?上鶴立崗背煤,給你們掙金子回來,那還不好呀!”
鬼子漢奸們連打帶罵,趕著那些“勞工”們出發了。
我們的小馬倌,那時候才隻有八歲,他也哭著喊著不叫鬼子把爸爸拉走。可是,他的哭叫,又頂什麼用呢?……他一直跟著爸爸出了村。
爸爸說:“好孩子!別哭!鬼子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回去好好照顧媽媽吧!告訴她別難受!有報仇雪恨的那一天!”
直看著鬼子們押著爸爸走得沒影了,他才回到村子裏來。可是,一走進自己的小馬架,他就怔住了!
在又低又暗的小馬架裏,媽媽躺在炕上,劉大嬸坐有旁邊,低著頭直擦眼淚。
他一下子就撲了過去,趴到媽媽身上,急叫著:“媽媽!媽媽!”
大嬸說:“媽媽叫鬼子給踢壞了!”
“媽媽!媽媽!……”
媽媽慢慢睜開了眼睛,拉住了他的手,看著他,半天,半天,掙紮著說出來一句話:“好孩子!報仇!……”眼睛閉上了,從此再也沒有睜開。
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媽媽的身上,他想著爸爸,想著媽媽,嘴裏翻來覆去地說著這兩個字:“報仇!報仇!報仇!……”
為了小馬倌的名字,以前這兩位老人商量過不隻一回了,爸爸說:“一定給孩子起個大富大貴的學名,窮死累死也得供孩子念書,將來得個一官半職,也給老江家改換改換門庭啊!”媽媽說:“得起個大吉大慶的學名,不求中狀元做大官光宗耀祖,但求吃口舒心飯,不討這下眼食啊!”可是,爸爸媽媽還沒來得及把這個“學名”商量好啊!就……
我們的小馬倌,就是這樣,連個“學名”都沒有,村子裏,大人小孩就都管他叫“小江”。
比豺狼還狠的地主,連八歲的孩子也不放過,還要在小江的身上榨油哩!
地主把小江叫了去,拿著厚厚的一本帳簿,指著一個地方向小江說:“這是你爸爸欠我的錢!——父債子還,拿來吧!”
小江不認識字,可是,他光知道地主欠爸爸的工錢,多會也沒聽爸爸說過欠地主的錢呀!就搖搖頭說:“我沒錢!”
地主說:“那你就以身抵債,到我家當長工來吧!”
八歲的小江,剛識數,剛能數過來豬的數目,趕出多少頭豬,能如數趕回來,就當上了“豬倌”——給地主家放豬去了;剛能記路,鑽進了那九道嶺十道彎的山林裏剛能對付著回來,又當上了“羊倌”——爬山越嶺地給地主家放羊去了;他長得剛高過地主家那匹大洋馬的肚子,就又當上了“馬倌”——滿山遍野地跑著給地主家放馬去了!
長白山上的雪,長年也沒有個化;小江那件絲掛絲、縷掛縷的衣裳,長年也沒有離過他的身;他那個小肚子呀,長年也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有時候,村子裏好心的大爺大娘們,也想幫幫他的忙,給他點什麼。可是,那時候,村子裏的好心人也都是窮人呀!自己一家人都吃不上穿不上哩,哪兒還給得了別人什麼呢?我們的小江——這個沒爹沒媽的八歲小娃娃,能夠活下去,主要就是靠“山”。
能咬得動的,生著吃;能煮得爛的,煮熟了吃——山裏能吃的東西,小江差不多都嚐遍了。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什麼季節能有什麼吃的,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不但吃樹上長的,地裏結的,他還能吃山上跑的哩!
他能拿木棒子打野兔,拿馬尾兒套山雞,他能從洞裏掏黃皮子的小崽兒,到後來,他還學會了拿煙熏刺兒豬哩!
吃活物可比吃死物難多了,小江這些個本事,學得可是真不容易啊!
有一天,小江又在山上放羊,羊滿山跑著找草吃,他也滿山跑著找野物吃。跑著、找著,又遇見狼了。在山裏遇見狼,可不是一回了,每回他都是大聲吼著,敲打著,有進山打豬的、采藥的,或是別的羊倌聽見了,也都趕過來幫著一塊喊,人多勢眾,狼也就嚇跑了。可是,這一天,小江喊了半天,除了山上的回音,沒一個應聲的,這會兒山裏再沒別人了。
狼追上了一隻羊,下嘴就咬。小江一看,自己心愛的羊要叫狼吃了,急的什麼也不顧了,舉著根大木棍子追過去就打,狼叼著羊脖子拖著就跑,小江緊緊地追,從狼嘴裏往外搶羊,狼狠狠地向小江撲去,小江連忙竄開,可是已經叫狼那一爪子,把他的破衣裳連肉給撕下了一大塊,鮮血直往外流。他也顧不了這些,這時候真是連命都豁出去了,怎麼也不能叫狼把羊吃了啊!他知道狼最怕打腿,就使出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給它來了個掃腳棍。那隻狼嗷嗷叫著,吊著一條腿,三隻腳一竄一蹦地跑了。
小江趕緊抱起了那隻羊,一看,傷得不算厲害,就是脖子上叫狼咬了幾個小窟窿,他從被狼咬破了的袖子上撕下了一條布,給它裹了裹,然後抱著它坐在地上,看著跑遠了的狼的後影,跟羊說:“咱要是有把刀,或是有支槍,該有多好啊!那咱倆就都受不了傷,還一定能把它打死!——狼可比兔子大多了,一隻狼的肉,能吃好幾天哩!你說對不對?”
他可真累壞了!多麼想在這塊地方飽飽地吃一頓,香香地睡一覺啊!可是,天快黑了,他得快點把羊趕回去了。他怕那隻傷羊再累壞了,就抱著它走;可是自己胳臂也受了傷,實在抱不動,就又放下來,背著它……
好容易,好容易,一隻不少,把羊都趕回來了。
黑心的地主,一見有隻羊受了傷,立刻就急了眼,不問青紅皂白,把小江吊起來就是一頓毒打,直打到都快斷氣兒了,別的長工給說著情,才算把他給放下來,還怒衝衝地說:“再罰一年工錢,賠羊!”
小江躺在馬棚裏,越想越憋氣,咬牙切齒地罵了一陣:“他媽拉巴子的!你這黑心的地主,比狼還狠!……我為了你的羊跟狼拚命,狼沒咬死我,你倒差點把我給打死!你這沒良心的王八羔子!老子幹嘛給你賣命!?罵了一陣之後,他想站起來就走,誰想,打得太厲害了,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還是窮人幫窮人,別的長工們,這個抽空給他送點水,那個偷偷給他送口飯,他跟一個長工大叔說:“我寧可在山裏跟狼打一輩子交道,再也不在這兒受他媽拉巴子地主的氣了!”這個長工大叔當他是說氣話,沒在意。誰知,他的傷才好了一點,剛能站起來走動,就真跑了!
有一天,東北抗日聯軍的一個大隊,打完了鬼子,滿載著勝利品進山了。
這山,好像自從下雪以來從沒有人走過。地上厚厚地鋪著一層白毯子,有的地方叫山林裏的野獸,像繡花似地在這白毯子上給繡上了各式各樣的花朵。
山道越走越窄,隊伍成單行,順序前進著。前頭的給踩了道,後頭的踩著前頭的腳蹈子走,緊後頭的同誌們,就拿些個樹枝樹葉子什麼的,把所有的腳蹈子都給消滅了。
大隊走進了深山密林。
忽然,前頭踩道的同誌發現:雪上的腳蹈子特別亂了,仔細檢查了一下,又發現:在一些普通鳥獸的腳印裏,還夾雜著一種特別的腳印。是猴子的嗎?普通猴子的沒這麼大,樣子也不完全像;說是人的吧?可又不大,也就五六寸長,樣子倒是有點兒像人的腳印。可是有什麼人能夠光著腳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裏到處跑呢?而且還這麼小?——照這腳印的尺寸看,要真是人的,那這人頂多也就是十歲左右!十歲的孩子能一個人在這樣的深山密林裏跑?難道說是什麼怪物的?——同誌們一路猜測著,好奇地順著這奇怪的腳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