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三槍。”
大隊長又問:“那你打野羊,是哪兒來的子彈啊?”
小江說:“撿的。”
大隊長奇怪地問:“撿的?在自己隊伍裏還能撿子彈?”
小江說:“不是!——是那回在小山子打掃戰場的時候撿的!”
大隊長立刻又嚴厲地問:“打掃戰場撿的子彈怎麼不交公啊?”
小江忙說:“交了!打掃戰場的都交了!”
大隊長有點兒叫他給弄糊塗了,就又問:“都交了?——你剛才不是說:打野羊的子彈是打掃戰場撿的嗎?怎麼又說都交了?到底是交沒交呀?”
小江說:“打掃戰場的是都交了,我這是後來又在道上撿的!”
大隊長又問:“撿了幾顆?”
小江:“四顆。”
大隊長:“那三顆呢?”
小江:“在身上。”
大隊長就說:“拿出來交給我吧!”
小江一聽就怔住了:撿的怎麼還要交公啊?就遲遲疑疑地不願意往出拿。
大隊長催他說:“快拿出呀!這也是紀律!打掃戰場得來的一針一線都得交公——快給我吧!”
小江隻好從貼身衣兜裏,把那三顆子彈拿出來交給了大隊長。心裏頭那個委屈,可就不用說了!
大隊長接過那三顆子彈,看了看小江,點點頭說:“好吧!現在就自己到老炊事員爺爺的屋裏去吧!”
老炊事員爺爺的“床”,拿樹枝,樹葉子和幹草,鋪了厚厚的一層,坐著挺軟和,躺著也挺舒服;可是小江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啊!沒個人說話還受得住;這沒一點兒事幹可真受不了!從兩歲會走路,會聽大人命令拿拿東西那天起,十年來,他就一天也沒閑著過;除了睡覺,他的手腳就沒一時一刻不動彈——有時候睡覺還撤囈症哩!現在讓他一個人呆在這小屋裏頭什麼事兒也沒得幹,真是比什麼罪都難受啊!自己跟自己說:“那時候還不如請求大隊長痛痛快快打一頓哩!打完就完,幹什麼照樣還幹什麼,比受這洋罪強多了啊!”
昨天打野羊去的時候,那太陽走得多快呀!不一會兒就下山了,要不然,還許能多打一隻回來哩!可是,今天,這個太陽怎麼走不動了?往外瞧瞧,那麼高;再往外瞧瞧,還是那麼高!你走快點兒行不行啊?!
看著那個走不動的太陽,小江心裏想:“我要是真犯了什麼錯誤,叫我受這個罪,我也不屈呀!可是,我沒犯錯誤啊!來回跑了好幾十裏地,費了多大勁,打了野羊弄回來給同誌們吃,這是為了大夥兒好啊!……再說,剛給我槍,我就能拿一顆子彈打死一隻野羊,這不都是好事兒吧?……做了好事兒,不表揚,反而叫我反省——革命隊伍裏也這麼不公平嗎?”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生氣。在這小屋裏,東一頭,西一頭撞了一陣子,最後氣忿忿地說:“老子不幹了!全東北到處都是抗日軍,不在你們這兒抗日了!走!上別處找抗日軍去!三天五天十天半拉月找不著也不要緊!走到哪兒我也餓不死!走到哪兒我也能打日本鬼子!”
主意已定,他就仔細看了看這間小屋:說是“屋子”,其實就是拿樹幹樹枝搭起來的一個小棚棚,四處透天,“門”就是拿幾根木條條捆上的,推了一推——咦!也沒拴,也沒鎖,一推就開了。正好,他抬起腳來就走——可是,剛邁出一隻腳,就好像聽見有個聲音問他:“小江,怎麼?不見我一麵,就這麼走了嗎?”他立刻想:“不行!我還沒見大皮靴叔叔哩!大皮靴叔叔對我最好了!就是走,也得等著再見大皮靴叔叔一麵啊!”想到這兒,他立刻退了回來,又緊緊地把門關上了。
小江坐在老炊事員爺爺的地鋪上,參軍以來,一件一件事,一個一個人又都回到他腦子裏來了。除了今天這件事之外,樣樣都好!同誌們也都沒有一個人不是像親人那樣對待他呀!老炊事員爺爺待他多麼親?大個子班長,又像哥哥,又像老師;軍事教員,樣樣都把著手教,不是人家那麼教,能一槍打一隻野羊?就連大隊長,平常也是父親似地那麼愛他!也就是今天,脾氣有點兒怪,下了這麼個不公平的命令就是了!……仔細想想:參軍前後,真是地下天上啊!什麼時候過過這樣的好生活?自爹媽死後多會兒有人給過一個笑臉?越想越覺得這個隊伍可愛;越想越舍不得離開這個隊伍了。
別走吧j不走了!太陽,太陽!你快點兒走吧!你快點落下山,我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坐了一會兒,聽見外麵下課了,同誌們嘻嘻哈哈地又唱又跳;過了一會兒,又上課了,他站起來,隔著柵欄門往外看了看:軍事教員帶著他們這隊又去作軍事演習去了。
小江一看,眼裏饞,心裏又憋上氣了!立刻又想:你們多美呀!你們高高興興地出去演習去了,叫我一個人坐在這兒反省!我反省什麼呀?——反正抗日軍都一樣,哪個隊伍也是這麼好,幹嘛非在這個隊伍裏抗日不可呀!再說,我這叫什麼抗日啊?哪回出去打鬼子,也不帶我去,老是說我小!就叫我在這密營裏學習——這我哪輩子能報上仇啊?……要槍也不發給我!好容易撿了幾顆子彈,尋思等有了槍立刻就拿它打鬼子去!——可是,白存了這麼些天,都給沒收了!……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這個隊伍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後決定了:“對!走!到別的抗日軍裏抗日去!”
這回小江真決心走了,可是這回他沒去開門,他想:“門口又沒有崗,開開門一走還不容易呀?可是,我是抗日軍,我也沒犯罪,明人不做暗事,要走,也得等坐完了這個反省,出去之後,跟大皮靴叔叔和其他同誌見上一麵,然後再去找大隊長,跟他當麵鼓對麵鑼說清楚了再走!對!就這麼辦!”
下了這個決心之後,小江心裏倒舒坦了。可是,沒事兒幹,憋的真難受啊!他東抓抓,西抓抓,一下子在老炊事員爺爺鋪上看見了一條破軍褲,他立刻從自己軍帽上拿下針線就給他縫起來了。
一會兒,門開了。小江以為大皮靴叔叔看他來了,高興地抬起了頭,一看卻是老炊事員爺爺。
老炊事員爺爺一手端個缸子,一手拿了塊肉,進門就說:“江副官!吃吧!你打的這隻野羊啊,可真肥!”說著,就給他往身旁一放。小江一看:可不是,那麼肥的一塊野羊肉啊j老炊事員爺爺想得真周到。還給端來一缸子開水哩!心裏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剛叫了一聲:“老炊事員爺爺……”
老炊事員爺爺一下子看見了他手裏縫的東西,搶先叫了出來:“哎喲!怎麼你給我縫起褲子來啦?”拿起一看,縫的還馬馬虎虎哩,不覺奇怪地問:“怎麼,你這個小野孩子,還會幹這個細活兒呀?”
小江翻翻大眼睛說:“什麼粗活兒細活兒的?野孩子嘛,什麼活兒都得會幹!”
老炊事員爺爺一想:“可不是,沒爹沒媽,從小一個人野跑,要吃自己打,要穿可不也得自己縫嘛!”看他還一個勁兒地縫,就搶下來說:“得了,別縫了,快吃吧!你聞聞多香!”
小江沒聞,可是,那剛燒好的野羊肉的香味,一個勁幾地自己往小江鼻子裏鑽,小江的口水不知不覺地就流出來了。他接過叉著野羊肉的那兩根樹枝子,衝著那塊羊肉說:“野羊啊,野羊!都是你,害得我在這兒坐反省,受這個窩囊氣!吃了你也不解氣呀!”說著就狠狠地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老炊事員爺爺笑著說:“小江啊,小江!人都說你:‘人沒槍高,膽比象大’,我看真是一點兒也不錯呀!——怎麼就敢一個人拿支槍就跑去打野羊啊?”
小江喝了一氣水說:“那怕什麼?”
老炊事員爺爺慈祥地責問:“可你怎麼也不報告,也不請假,就一個人抬腿走啦?”
小江看著老炊事員爺爺:“報告?請假?那……”
老炊事員爺爺說:“是啊!咱們是革命隊伍呀!還能像這野羊似的,想往哪兒跑就往哪兒跑?”說著,拿起了空缸子,“你好好反省反省吧!我還有工作哩!”
小江見他要走,忽然請求說:“老炊事員爺爺!你要是看見大皮靴叔叔,請他來一趟好不好?我有話想跟他說哩!”
老炊事員爺爺答應了個“好”,就走了。
小江不覺奇怪地想:“大皮靴叔叔為什麼一直也不來看看我呢?他到三大隊上課去還沒回來?他還不知道我在這兒坐反省?……”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小腳太陽總算扭下山去了。
大個子班長開開門叫他:“小江!吃晚飯去吧!”
小江問了句:“反省完了?”站起來就走。
大個子班長說:“完了!你反省得怎麼樣啊?”
小江說:“怎麼也不怎麼樣!”轉身走了。
班長喊他說:“小江!上這邊吃飯來吧!這頓是野羊湯煮凍蘑啊!”
“野羊湯你們吃吧!”小江說著,頭也不回就走了。
他照直就找大皮靴叔叔去了,可是沒找著。
回到班裏,往樹枝幹草鋪的“床”上一躺,拉過一條繳獲的鬼子軍毯,把腦袋就給蒙上了。
晚上,大皮靴叔叔來到班上,大個子班長往“床”上指了指,小江還蒙著腦袋躺著哩!大皮靴叔叔向班長輕輕說了些什麼,擺擺手就出去了。
小江一直躺到第二天晌午,誰叫也不動。大個子班長叫他去吃飯,他也不起來。越叫,他的頭越是蒙得嚴。
“怎麼?絕食了?”
小江在軍毯裏一聽,這是大皮靴叔叔的語聲,立刻把軍毯一掀就坐起來了。
大皮靴叔叔問他:“哭了?”
小江翻著大眼睛說:“我才不哭哩!說過不哭,就永遠不哭!”
“好!有誌氣!”又故意問他:“那麼,說過不吃飯。就永遠不吃飯了?”
小江卻一本正經地說:“大皮靴叔叔!我找你沒找著,我有好些話要跟你說哩!”
大皮靴叔叔笑了笑說:“好!一會兒咱們好好談談!現在先去吃飯!——等咱們一點兒給養也沒有的時候,再絕食吧”
小江剛吃完飯,大皮靴叔叔就真叫著他談話去了。
兩個人坐在一根倒木上,大皮靴叔叔看著小江說:“說吧!我聽著!”
小江毫不猶豫地衝口而出:“大皮靴叔叔!我要走!”
大皮靴叔叔問:“要走?上哪兒去呀?不幹革命了?。”
小江搖搖頭說:“不是!我去找別的革命隊伍去!”
其實,小江要走,早在大皮靴叔叔的意料之中了,可是他故意裝出吃驚的樣子問:“怎麼現在忽然想起來要走了呢?”
小江說:“不是忽然想起來的!——是昨天坐反省的時候就想走了!”
大皮靴叔叔故意問:“那怎麼昨天沒走呢?”
小江難過地說:“我就是想等著見你一麵啊!”
大皮靴叔叔說:“那好極了,現在咱們見麵了!”
小江搶問:“叫我走嗎?”
大皮靴叔叔說:“當然叫走啊!咱們抗日是自願的,又不是強迫的!”
小江忙又搶著解釋:“我不是不抗日,我是……”
大皮靴叔叔這回也搶著說:“我知道,你是要去找別的抗日隊伍去——行啊!找別的抗日隊伍去也行,再回老山當野猴子去也行!不管上哪兒,要走我也不留你!不過,咱們在這兒多坐會兒,把話都說清楚了再走,好不好?”
小江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