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慢慢地挪呀挪,挪著挪著就挪到那一排槍架上了。哎呀!整整齊齊的一排槍啊!鋥明鋥亮的,蒼蠅落上都站不住啊!這比隊伍裏打靶的那槍可漂亮多了,他又暗暗數了數:“一支,兩支,三支,四支,五支……咦!還有一支小馬槍哩!這跟我正合適呀!嘿!老說我‘人沒有槍高,人沒有槍高’,要是能背上這支槍嘛,……”想著想著,真好像那支槍已經到了手裏似的,又入神地想:“我一定天天擦,擦得比這還要亮的多,再打靶就用它,——不!還能老打靶?作戰時候,拿他打日本鬼子,一槍一個!行軍時候背著它,槍口朝下倒背著,騎在馬上……行,不騎馬也行!隻要有槍……”想著想著就走到了跟前,愛惜地輕輕地撫摸起那支馬槍來了。

忽然,一個黑狗子大喊一聲:“別動!走了火!”

小江像是叫他一下子喊醒了似的,忙縮回了手,扭臉一看:正是那個長黑疤的,他立刻裝出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樣子,賠笑說:“老總!放心!走不了火!你們抽煙,就叫我長長見識、開開眼界吧!”

黑疤狗子說:“開開眼界行!不準亂動!——天門兩道!”

小江忙說:“不亂動!不亂動!——老總抽煙吧!”他看著這幾個瘋狗似地吱哇亂叫的賭鬼,恨得牙癢癢,真想舉起那支馬槍,朝他們大喊一聲:“不許動!繳槍不殺!”接著就想:“這些狗子一定嚇得屁滾尿流,立刻舉手投降,這些槍就都是我的了!我的仇也就算報了一半了!”不覺伸手就又要去拿那支馬槍了,可是,立刻又縮回了手,在心裏自己跟自己說:“不行!你是抗日軍!抗日軍是一定要絕對服從指揮,嚴格遵守紀律的!不能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現在你身上有更重大的任務啊!……”

想到這兒,立刻使勁把這個念頭壓製下去了,走到桌邊,拿起筐子說:“老總給煙錢吧!”

那個黑狗隊長正拿起一副牌,看也不看他,隨口說:“去!去!去!老總抽煙,多會兒也沒給過錢!”

小江還假意央求說:“多少給幾個吧!賠不起呀!”

黑疤狗子大概是輸了錢沒地方撒氣了,瞪著眼,大聲吼叫著:“快滾!再要錢!連筐子都給你留下!”

小江急忙叫著:“哎呀!老總!可別把筐子留下!這我回去就要挨打了呀!”提起筐子趕忙跑出去了。

走出了屋子,又留心看了看,後山牆不算高,稍微有點搭腳的地方就能竄上去。再看看房子,也是普通磚瓦房,更好上……又扭頭一看:西邊還有個小門,他心想:“要看就都看個遍吧!”一邊故意大聲喊著:“老總抽煙!老總抽煙啊!”一邊就走進那個小門裏去了。

進去一看:這是個小跨院,他吆喝著往裏走——“喝!還有個馬圈哩!拴著那麼些匹馬呀!一匹賽一匹,又肥又壯,比咱們隊伍裏那些馬可強多了!要是騎上這麼一匹高頭大馬,再背上那支小馬槍,攆起鬼子來,有多少也跑不了啊!”——小江正出神地想著哩,又聽一個聲音喊:“‘馬吃’日語“火柴”讀音如“馬吃”。的有?”

小江定睛一看:又是一個黑狗子,沒聽明白他那狗子話,就問:“什麼?”

那個黑狗子又重複著說:“馬吃!馬吃!”

小江還沒懂他到底要什麼,聽他直說“馬吃”,就順手指了指大馬棚裏有一房多高的一大垛草說:“那不就是馬吃的嗎?”

那個黑狗子一聽,氣得罵:“八格!我要‘馬吃’!”說著就在他拿著的煙卷上劃了一下。

小江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想抽煙,跟他要火柴,他才想起來,日本鬼子可不是管火柴叫“馬吃”嗎?——滿嘴鬼子話,真他媽的鐵杆漢奸!小江差點兒罵出聲來。

小江急急忙忙走出了黑狗隊,一邊叫賣著剩下的那點兒煙,就直奔周扒皮的大院套,想先去找找小栓子。——大皮靴叔叔不是常給講:“抗日軍啥時候都得緊緊地依靠群眾啊!”

轉過後街,走了沒多遠,就看見遠遠的有幾個小嘎兒趕著一群群牲口過來了。小江趕緊往那邊跑,一邊喊:“小栓子!小栓子!”

小栓子也看見了小江,牽著牲口跑了過來,忙問:“小江!找著康爺爺了嗎?”

小江湊到小栓子跟前說:“沒有!鋪子裏亂七八糟的,我怕是……”

忽然,那邊傳過來吵兒八呼地打人罵人的聲音。小栓子氣哼哼地說:“該死的鬼子!這幾天到處抓民夫、修工事,我爺爺都六十多了,還叫他們給抓去了哩!”

小江一聽,立刻說:“沒準兒康爺爺也叫他們給抓去了!走!咱快瞧瞧去!”

幾個鬼子和漢奸隊押著一隊扛著各樣工具的老鄉,沿街走著,有那老的病的,走慢了點兒,鬼子漢奸就拳打腳踢,還拿槍托子捅,連打帶罵,簡直不把人當人看呀!

小江拉著小栓子跑了來,一邊跑一邊找,忽然,小栓子指著前頭一位扛著鐵鍁的老爺爺說:“那不是康爺爺!”

小江邊往那老爺爺身邊跑,邊喊:“康爺爺!康爺爺!”

康爺爺聽見喊,回頭一看,剛要問什麼……

小江忙搶著說:“姑爺爺!我姑奶奶病了,叫你趕緊給拿付藥啊!”

康爺爺一聽就明白了,立刻高興地說:“你來得好!我正愁著沒人給送藥去哩!”還要再跟小江說啥,一個鬼子猛推了康爺爺一把,吼叫著:“八格牙路!快走!”

一個偽軍也跟著推推搡搡地把康爺爺推走了。

小江追著喊:“康爺爺!,康爺爺!”可是康爺爺跟老鄉們一塊兒已經叫鬼子漢奸們給趕出老遠去了!

這咋辦呢?!還是得想招兒!小江想了一下,回身對小栓子悄聲說:“快!咱們把牲口全都趕過來!”拉著小栓子就跑。

鬼子漢奸們連打帶罵地趕著民夫隊剛走進了正街,忽然,從東邊小胡同裏竄出一群牲口,緊跟著,從西邊小胡同裏又跑出一群。小江一邊甩著響鞭,一邊大聲吆喝著。

馬叫著、牛吼著、羊號著,朝四處亂竄亂跑,街上一時就亂了營了:攤子全翻了-鍋碗瓢盆砸的稀巴爛,香蠟紙馬滿街滾,鋪子趕緊關門,擺攤的忙著收攤,趕廟會的老鄉們東奔西逃,鬼子不知出了什麼事;咋唬著朝天開了兩槍,這下子更亂了,小江和小栓子們吆喝著牲口直往民夫隊的人群裏衝撞,牛朝鬼子身上頂,羊朝漢奸們的身上拱,鬼子漢奸們吱哇叫著亂躲,鬼子的大洋狗也跟著汪汪叫喚。

趁這亂乎勁兒,民夫們全都跑散了。

康爺爺趁亂跑過小江跟前,說了句:“快來,給奶奶拿藥!”一閃就不見了。

小江懂得了康爺爺的意思,把鞭子扔給小栓子就跑。

在“康記煙鋪”裏,康爺爺拿著件便衣褂子正等小江哩,見他進來,給小江往身上一穿說:“行了,快點回去吧!”

小江說:“什麼?就這麼回去了?”

康爺爺說:“是啊,快點回去吧。”

小江說:“康爺爺!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哩!”

康爺爺笑著:“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啊。”

小江可不同意:“我是說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哩!”——他特別著重說“我的”這兩個字。

康爺爺可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還是說:“快點兒趕回去,你的任務就完成了!”他也特別著重說“你的”這兩個字。

小江說:“不是!我是想……”想說又不知怎麼說好了!

“想什麼?痛痛快快說嘛!”

小江看著康爺爺的白胡子,說:“我剛才跑到黑狗隊裏賣煙去了,裏裏外外我都偵察清楚了……”

康爺爺見他又不說了,就催問:“好呀,怎麼樣啊?”

小江還是吞吞吐吐地:“康爺爺,我是想……”

康爺爺有點急了:“這孩子!怎麼那麼噦嗉!到底有什麼事,快說吧!”

小江隻好明說了:“康爺爺,我是想,摸進黑狗隊去,弄他一支槍再走!”

康爺爺一聽可急了:“不行!不行?你可不能去惹事呀!”

小江連忙解釋說:“不!康爺爺,您放心,決惹不了事!我翻牆進去,到了裏頭,黑狗子要是發現了我,我就說是跟他們要煙錢去的。要是看不見,我就弄他支槍出來!”

康爺爺心想:這小鬼還真有點心眼兒,可是他現在有比這更重要的任務啊,就忙說:“不行!不行!快走吧!再磨蹭就誤事了!”

小江隻好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嘟囔著:“這麼回去,可怎麼見大皮靴叔叔呀!”

康爺爺這回可更叫他給弄糊塗了:“什麼大皮靴叔叔?”

小江噘著個嘴:“嗯……”

康爺爺看著這個又瘦又小的孩子,本來就有點不大相信他能辦得成事,這會兒看他這磨磨蹭蹭的勁,就更是又著急又生氣,不覺嘮叨了句:“真是不派個頂事的,叫這麼個孩子來,不是找著誤事嗎!”

小江一聽,忽閃著兩隻大眼睛,問:“康爺爺,您是說我小辦不了事兒嗎?”

康爺爺隻好說:“哎!這是個要緊的事,也是個急事,叫你這麼個小嘎兒來,磨磨蹭蹭的,得什麼時候才能趕回去呀?要是來個大點的,能騎個馬跑回去,那不就快多了嗎?”

小江一聽這話,大眼睛更亮了,興奮地說:“康爺爺,您是說騎馬呀?那可是我的老本行啊。”

康爺爺一聽,怔住了:“什麼?‘老’本行?你,你多大了呀?”

小江最不願意人家問他這樣的話,就反問:“多大才能騎馬?有章程嗎?”

康爺爺沒法回答了,隻好問,“你真會騎馬嗎?”

小江:“馬倌嘛,還能不會騎馬?”

康爺爺:“馬倌?……”

小江忙又補充一句:“現在升了‘副官’了!”

“副官?”康爺爺更奇怪了,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說:“那你就還挎上你那個筐,先出去吧!出了鎮往南,頭一塊苞米地頭上,有個小窩棚,就在那兒等我!”

小江忙答應了一聲:“好!”轉身就走。

康爺爺又叫住囑咐:“照直出去,不準上黑狗隊去啊!”

小江非常嚴肅地說:“保證嚴格遵守紀律!”說著挎上筐子就走了。

又路過黑狗隊,他把那前前後後的地形地物又注意觀察了一下,牢牢地記在了心裏,走過黑狗隊的大門口。時,他拚命叫自己不往裏看,可是,眼睛還是往那邊斜了一下!

那個長黑疤的黑狗子,正背著那支小馬槍在那兒溜達哩!

小江使勁咽了一下唾沫,心裏說:“哼!再叫你們美兩天!早晚都弄到我手裏!”想著任務緊要,趕忙加快腳步,跑出鎮去了。

不大一會兒,康爺爺牽著匹馬來到窩棚跟前,見了小江就說:“要真會騎,就快騎上走吧!不會,可別逞能啊!”

小江忙說:“康爺爺您就放心吧!”說著就去接繩子。

康爺爺還是有點不放心地問:“這,連鞍子都沒有,你真能騎呀?”

小江說了句:“沒鞍子怕什麼?”噌一下子就上去了。

康爺爺看著這小家夥上馬這麼靈,心裏說:“還是真有兩下子哩!”不覺又問了句:“你真是副官呀?”

小江正經地回答說:”副官是副官,不過,就是還沒發給我槍哩!”說著兩腿一夾,倏一下子,像支箭似地,一會兒工夫就跑得沒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