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老高的天空裏,燦爛的群星眨巴著眼睛。秋末的大北風,放開老粗嗓子,吼叫得厲害,越叫越上勁,叫得滿處嗚嗚山響,吹得窗戶紙“呼噠呼噠”的像拉風箱,掀得房簷瓦一動一動的像一張張蛤蟆嘴,搖得楊柳樹不停地晃腦袋。昨夜被民兵破壞得像一截截爛蛇似的沙河公路上,揚起陣陣黃旋風。

這時,在望遠跑死馬的冀南平原上,在沙河區劉家屯丁字街北,在那牆上大寫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一座土坯房裏,棉油燈光通亮。窗戶紙透氣的地方,擠進來發絲般的風,吹得燈苗兒忽閃忽閃。燈光下,隻見有個雙眼皮、大眼睛、圓臉盤、薄嘴唇,年紀十四五歲的男孩子,趴在方炕桌上,正認真地抄寫他白天編寫的“街頭詩”。他邊抄寫邊念給正往鞋幫裏繡著“抗日光榮”四個紅字的娘聽:

兒童團,

兒童團,

抗日工作走在前;

送信、放哨查漢奸,

擁軍優屬最當先。

村長說我“好孩子”,

八路誇我“小模範”……

小家夥揮舞著左手,晃著滿頭黑發的腦袋瓜,高興地圓瞪著明亮的眼睛,念得挺上勁,念了一段又一段:

八路軍,

子弟兵團,

端崗樓,

拔據點,

到處開展遊擊戰,

打得鬼子心膽寒……

他剛念完,娘用牙咬斷紅線頭,把小繡花針別在胸前的藍襖襟上,滿意地對孩子說:“鐵頭!我聽著你念的這些都在理。好,我也繡完啦,你快鑽被窩睡吧!早睡早起,明早好趕路,給王連長把這雙大腳鞋送去。”

小鐵頭一聽娘說“繡完啦”,眨巴眨巴眼睛,高興得把一雙大眼笑成一條線,撂下小楷毛筆,說聲:“娘!我看看!”也沒等娘點頭同意,說著就從娘手裏奪過兩隻大新鞋來,歪著腦瓜,睜亮大眼,左瞅瞅,右瞄瞄,捏捏鞋幫,摸摸鞋臉,錘錘底子,好像對針線活兒挺懂眼似的。當他看見那繡在鞋幫裏的、他自己親手寫的“抗日光榮”四個紅字時,禁不住眉開眼笑。他在娘麵前一伸大拇哥,晃著腦袋連聲誇獎娘說:“繡得好!繡得好!給你這婦救會員記一功!”也沒得到娘允許,又說:“嗨,棒!我先試巴試巴。”說著,笑眯著眼,往腳丫上各套上一隻大新鞋,腳尖使勁往前頂著,用力甩開雙手,麵向前方,兩眼神采煥發,精神抖擻地在炕上轉著圈子,“踢裏趿啦”地走起齊步來,走了一圈又一圈,邊走邊喊著口號:“一、二、三、四!”“抗——日——到——底!”轉了幾圈,他一伸手從窗台上拿起掃炕笤帚來,右手高舉,身向前傾,向下稍蹲,拉開騎馬架勢,怒目向前方,響亮地喊著戰鬥口令:“目標——正前方!鬼子一個中隊。一排向左,二排向右,三排居中,號兵吹衝鋒號!……噠噠嘀嘀,嘀嘀噠——同誌們衝啊!殺!殺!殺!”

娘在一旁看著鐵頭模仿騎兵打衝鋒的那個活靈活現勁,打心眼裏喜歡,禁不住笑得閉不攏嘴,說:“咦!你這孩子呀,我看快成了‘騎兵迷’啦!咱軍區騎兵連回回來,回回教你騎高頭大馬。李指導員教,王連長教,號兵小劉教,掌勺的老王也教,可說正格的,也不知你真學會了幾套路數!讓你騎上大馬,能跑個十裏二十裏的麼?”

鐵頭一聽娘問他學騎馬的事兒,比過年讓他穿新鞋放炮仗還高興哩,霎時更來了精神。他眨巴眨巴大眼,煞有介事地用雙手卷成個“喇叭筒”,壓著嗓門說:“咱鐵頭向您婦救會員報告:泰山不是壘的,火車不是推的,滄州的鐵獅子不是吹的,這幾年,咱鐵頭跟著軍區騎兵連很學了幾手馬上功夫,不論騎中國馬還是騎鬼子大洋馬,‘噌’地騎上去,眨眼一溜煙,穿林一陣風,過河一條龍。叫馬停,它不敢朝前邁半步;叫馬臥倒,它立刻跪下。……娘!還有,咱還學了一手更拿手的呢!”說到這兒,鐵頭笑了笑,掃了他娘一眼,突然斷了弦,對正聽得出神的娘賣關子說:“娘!你猜,我最拿手的戲是什麼?”接著又補上一句說:“嗯,可隻許猜三遍,猜多了猜著也不算數。”

娘用左手抿著黑亮的剪發頭,笑著說:“咦,你這孩子呀!說得正上勁哩,怎麼又攥起拳頭破開謎啦?叫俺猜,俺猜不著,你快給娘往下講吧,咹!”

“不,不,娘得猜!娘得猜!隻準猜三遍。”鐵頭歪著小腦瓜,噘著小嘴巴,一本正經地說。

“咦!長得穀子地裏都快藏不住你啦,還脫不了鼻涕沒幹的孩子氣。好,好,俺試巴著猜,俺就猜。”娘笑著杵了鐵頭一手指頭,仰了仰黑裏透紅的圓臉,試探著猜起來:“是不是馬跑著,你能在馬上立起來?”

“不對!不興帶問的。好,猜了一次啦!”

“在馬上閉著眼能跑一陣子?”

“也不對。好,猜了兩次啦!還有一次。”

“要不就是學會了在馬上吹銅號?”

“不對,更不對。好好,整三次了。沒猜著,不準往下猜啦!”鐵頭拍著手,晃著腦瓜,高興地笑著說。

“光攥著拳叫俺猜,俺猜不著,怪悶人的,快說給俺聽聽!”

“嗯,好,我接著講。娘!我的拿手好戲呀,就是騎光板馬!不配鞍,不掛蹬。‘噌!’抓住馬鬃,一個旋腳飛上去,雙手勒緊鬃,伏下身子,腳夾緊馬肚子,照樣‘噌噌噌’飛跑一溜煙!王連長騎的那匹鬼子中佐的黑烏頭大洋馬,我就騎著演習過好多回。娘!就這樣,你看我,我一咬呀,噌——一個旋腳飛上去,韁繩一提,命令大洋馬:‘開路大大的!’嗬!你看吧,大洋馬立刻飛起四個大蹄子,‘誇誇誇誇’飛跑起來呀,像飛箭,耳邊呼呼風響,穿雲入霧,要多帶勁有多帶勁……”鐵頭連說帶比劃,一打開他學騎馬的話匣子呀,就像匹在平地裏脫韁的馬,一刹半時的想攏也攏不住。

過了有吸袋煙的工夫,等鐵頭把他學騎馬那最拿手的戲段子念叨完了,娘才點了點頭,認真地說:“咦!是啊,俺知道,反正當咱八路的淨是能耐人,你這套騎馬的本事也是跟著咱騎兵連李指導員、王連長學的。好多好多掄鐵錘的、抓鋤杠把的人,一當上毛主席的八路軍呀就長出息,就學會好多真本事,懂得好多學問。”說罷,她把兩隻大新鞋從鐵頭手裏要過來,用塊藍印花布包好,再三催促鐵頭說:“鐵頭,快睡吧,咹!老村長說,咱軍區騎兵連住在沙河西的邊家莊,離咱這十來裏地,明天你得走陣子呢,早睡早起,快睡吧,咹!”

“嗯,娘!俺這就睡。”鐵頭說著,隨手收拾起炕桌上的作文本子、狼毫小楷筆和墨盒子,然後拉正打著一塊方補釘的藍枕頭,剛要躺下,忽然,他眼珠一轉,高興地想起一件事來,閃著興奮的眼神,雙手捧著嘴,親切地小聲向娘要求說:“娘!娘!我對你說,等下次分區修械所路過咱村時,你可得想法兒把俺爹留下多住兩天,叫爹給我打一把世界上最快的馬刀。娘你就給我做雙新鞋——叫千裏鞋,不!叫萬裏鞋!我呢,我奪匹大洋馬騎上。嗬嗬!咱鐵頭舉起爹打的削鐵如泥的刀,穿上娘做的萬裏鞋,打!快馬一溜煙,我就去參加咱八路騎兵連——騎兵營——騎兵團——騎兵旅——騎兵師——騎兵軍——騎兵……反正咱騎兵越壯大越多,多得老鼻子啦,數都數不清。衝鋒號‘噠噠嘀’一響,我馬刀一亮,嗖嗖嗖,向著鬼子漢奸們的頭上砍去!殺!殺!殺!像切西瓜!……李指導員教我唱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條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咱鐵頭堅決聽從命令。毛主席指到北,咱就打到北;指到南,咱就打到南;指到哪咱鐵頭就打到哪!就像李指導員常對我講過的那樣,在咱們中國,凡是有洋鬼子法西斯侵占著的地方,凡是有反動派霸占著的地方,咱們都要用馬刀奪回來!還有,李指導員說,將來還要在中國建立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社會呢!……娘,你想想看,好吧?”鐵頭微笑著,像小時候吃奶時一樣天真親切地細瞅著娘的臉色,等著娘回答。

娘聽得挺出神,用右手向上撩了撩一縷遮眼的黑發,微笑著爽快地說:“咦,孩子,你說的這些都很在理,俺聽著挺順心。說到你想當騎兵的事兒,你對我少說也念叨過八百遍啦。行,等你這個‘騎兵迷’能跨馬舞刀了就去當騎兵,你父子都當八路我讚成,咱婦救會員不拉兒子的後腿。”

鐵頭聽完娘講的話,一時激動得不知說啥好,隻是抓著娘撫摸自己頭頂的那隻溫暖的大手,說:“娘!你真好!你真好!你是個進步的娘!”

不大一會兒,鐵頭握著娘的雙手進入了夢鄉。

“嘭嘭,嘭嘭嘭……”

鐵頭娘聽到敲門聲,把睡熟的鐵頭的雙手輕輕放到被窩裏,。掖好粗布被頭,然後輕手輕腳地下了炕,走出屋子去開大門。不一會,一個約莫50來歲的人,前腳跟後腳地隨著鐵頭娘走了進來。這人中等個,紫紅的臉盤,顯得沉著、穩重。他就是這屯的抗日村長,又是村裏的黨支部書記。這老村長進屋一看鐵頭仰臉睡得正香,便悄悄地坐在炕沿幫上,把帶來的一個小布包放在炕席一邊,剜鍋子旱煙,吸著,小聲地問坐在對麵的鐵頭娘說:“他嫂子,鞋緔好啦?鐵頭明早動身?”

鐵頭娘爽快地說:“老村長,都預備好啦!這次給王連長做的大腳鞋已包巴好了,天蒙蒙亮就叫鐵頭動身,早走早到。”

老村長聽後點了點頭,噝啦噝啦地吸了兩口旱煙,摸了摸炕頭上藍印花布包裏給王連長的大腳鞋說:“他嫂子,王連長個子高,腳也大,選雙合腳的鞋挺難,不是有的鞋小,就是有的鞋短肥,卡腳卡得厲害。穿著那樣的鞋打仗怎麼行?!這次又虧你趕忙做了一雙。”吸了口煙,老村長又掛心地問:“他嫂子,也沒個鞋樣,不知你做的這雙鞋合不合腳?”

鐵頭娘微笑著,滿有把握地說:“老村長!這個你把心放到肚裏好了,保準合腳。”

“噢——!還沒穿上試試,怎能保準?”老村長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