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老村長你知道,我是王連長的老房東啦!他在院裏走過的腳印就是鞋樣。我是按照他的腳印尺寸做的,所以我敢說保準。”鐵頭娘微笑著說。
“啊,原來是這樣!那真保準、真保準,嗨,我這老腦筋就是轉得慢,真沒你這年青的婦救會員想得細,做活又快當。好,開全村大會時第一個表揚你!”老村長拍著頭頂微笑著說。
鐵頭娘說:“這是婦救會員應該做的,有什麼好表揚的?!”她又說:“老村長!鐵頭明早上路,你看對他還有什麼囑咐的?我叫醒他起來聽聽。”
老村長再三擺手勢,不讓喊醒鐵頭,說:“他嫂子,我沒成筐成籮的話對孩子念叨啦,要不是碰巧明頭晌得把住在咱村的三個彩號送往分區衛生所,我準會和鐵頭搭伴去咱軍區騎兵連一趟。這回呀,有咱兒童團的鐵頭代表了就行啦!這對鐵頭也是個鍛煉機會,讓鐵頭往遠處飛飛,闖蕩闖蕩,翅膀硬實些。叫鐵頭向李指導員、王連長說說咱劉家屯的老鄉們祝賀騎兵連接二連三打勝仗的心意。他嫂子!軍區騎兵連這一過來呀,獨立團、縣大隊、區中隊,各村的民兵一齊配合,嘩啦啦,像刮暴風一樣,一夜工夫就拔除了十啦個‘釘子’。哈哈,這一下子,咱這兒由‘拉鋸區’就變成根據地了,再等拿下沙河鎮據點來,鏟除了佐藤、斜愣眼,咱敲大鼓,篩大鑼,扭秧歌,舞獅子,踩高蹺,全區78村一塊開慶勝大會!”老村長吸了一大口煙,提高嗓門高興地接著說:“他嫂子!按陽曆說,現在是1944年秋天盡頭。上個月我聽騎兵連李指導員和縣裏宋書記說過,世界法西斯頭子德國,就像被敲斷脊梁骨的狼,離著失敗的日子不遠了。現在,咱中國呢,打得更是呱呱叫!鬼子漢奸隊,被咱們毛主席朱總司令指揮的千千萬萬的八路軍、新四軍在各軍區、邊區揍得懵頭轉向,顧頭顧不了尾,拆了東牆補不上西牆;特別是現在,拔了‘釘子’小鬼子安不上,你甭看眼下鬼子還能強抽出撥子人來下鄉‘掃蕩’呀,‘討伐’呀,黑夜偷襲呀,可那是賭棍輸紅了眼,把家底都端出來押上,沙鍋搗蒜——一錘子買賣的做法,並不能說明它是真撐勁,隻能說它是更像瘋狗,臨挺腿前打著滾狂咬幾口,彈蹬幾下子。用句咱莊稼人的話說:小鬼子就像秋後的螞蚱——沒幾天蹦躂頭啦!今後,就聽咱們的部隊老打勝仗的好消息吧!”說到這,老村長又巴咂巴咂地吮著玉石煙嘴,吸了吸,哎,煙鍋不冒火星了,滅了,隻好又剜上一鍋子碎煙末,挪到燈火前,吸著,然後用手指指酣睡著的鐵頭,認真地對鐵頭娘說:‘“他嫂子,甭叫醒鐵頭啦,明早你可別忘告訴他,叫他對李指導員、王連長說,明頭晌咱一準把騎兵李大個他們三個彩號送分區衛生所。聽說衛生所新弄來了治槍傷的西藥,上到傷口上,幾天就長出肉芽,管保好得快,叫指導員、連長和同誌們放心。就捎這個口信,讓鐵頭想著捎到就行啦。”待鐵頭娘剛點了下頭,老村長又指指炕席上他帶來的小布包說:“這是一包辣椒麵,東胡同張木匠大爺專門預備的,叫鐵頭帶著,李指導員、王連長和騎兵連的同誌們都愛吃辣椒熬白菜。”
鐵頭娘聽罷老村長的話,微笑著點點頭說:“好吧,我把老村長說的這些,明早起對鐵頭念叨清,叫鐵頭聽了也高興高興。讓他按老村長說的去辦好了。辣椒麵和新鞋包在一個包裏吧,鐵頭好提著走。”
過了會,倆人又說叨了陣子秋收完耩麥子時,動員群眾幫助抗屬種麥,動員婦女參加“擁軍優屬”的事兒。老村長生怕驚醒了熟睡的鐵頭,在屋地上輕輕磕掉了發白的煙灰,把竹煙杆裝到黑粗布煙盒包裏,說了聲:“等鐵頭回來聽好信吧!”就要動身告別,可鐵頭娘生怕鐵頭完不成任務,擔心地說:“老村長!你看鐵頭孩兒孩氣的,他能辦好托給他的這幾檔子事嗎?”
老村長停住腳,站住,回過頭來,閃著信賴的眼神微笑著說:“他嫂子!咱們鐵頭是八路軍教出來的好後生,是四村八鄉都知名的呱呱叫的兒童團員。前年,用豬骨頭引出劉財主家欺咬窮人的大黑狗,一塊窩頭加紅礬把惡狗‘送回老家’的是鐵頭;去年,盤查住一個漏過三村崗哨,裝賣熏雞的漢奸探子劉白彥的是鐵頭;今年伏天,一路上騙過鬼子漢奸,把信送到縣大隊的是鐵頭。他嫂子!話扯得長一點,鐵頭這棵苗呀,是你在苦水裏把他拉巴大的,可也是四鄰八舍眼看著他一天天摔打出來的。樹苗長成材真不易呀!在往年那些三天兩頭掀不開鍋的日子裏,十冬臘月,我見鐵頭背著柴禾簍子的小手凍得有血口子;三伏天,我見鐵頭扛著草捆,腳丫子走過的路上染著蒺藜紮破的血,令人看著,心,真像被青杏加豬膽湯泡著的一樣啊!那年月,沒咱窮人半點站腳、說話的地方。雷聲隆隆響千裏,自從八路軍開辟咱冀南區,大人吐出輩輩受的財主的窩憋氣,小孩們也見了青天啦!特別是咱鐵頭,自從和常來常往的區中隊、縣大隊、分區獨立團、軍區騎兵連纏磨,簡直成了抗日的‘老積極’,成了沒穿‘二尺半’的小八路啦!別看鐵頭人小,歲數小,可膽大,點子多;幫助我,幫著咱部隊辦了好多事,可幫了大忙啦!鐵頭做的抗日工作,有些你知道,有些你不知道。比方說,大前年,正趕下雨天,他和區中隊的‘老偵察’做伴,去給鄰縣縣大隊送信的那碼事,你知道嗎?你當時還以為鐵頭在學堂裏坐得筆直的念‘榨蒜錘,不榨蒜,我們拿它來抗戰’呢!前年冬裏,下小雪的那天,他和民兵坐著送公糧大車,去給分區獨立團送給養去了,你知道嗎?你可能以為他真的去趕集了,還在集上提著個竹籃子轉悠呢!去年,高粱棵半人高的時候,你看著他背回的草筐滿滿的,可能以為他真去拔了半天草,草是李指導員幫著拔的,其實呢,他騎著王連長的大黑洋馬,抄近路,和李指導員一塊去分區衛生所送了個急病員。今年二月,黑得像鍋底的夜黑天,他扛著鐵鍁,跟著縣大隊出發,連著去大破了兩夜路,你聽說了嗎?你可能還以為鐵頭真的去住親戚家,在他姨姨家睡熱炕頭呢。還有,多著呢,念叨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他嫂子!用老眼光看後生們不行嘍!兒童團比起老年人來強多啦J托咐給鐵頭辦的事準能辦好,我一百個放心。聽好信吧,他嫂子!明早起給鐵頭做點好吃的,吃飽了,喝足了,好有勁走路。”
鐵頭娘微笑著說:“咦看老村長說的,把俺鐵頭誇得都快上天了!其實,鐵頭做點抗日的事,有進步,都是你和李指導員手把手的教得好!中,明早給鐵頭做頓合口的飯,吃了早上路。”
鐵頭娘送走了老村長,回到屋裏,剛要脫鞋上炕,忽見鐵頭舉起右手耍巴著,嘴裏嗚嗚呀呀地喊著:“快上馬!殺!殺!截住佐藤!快抓住斜愣眼……”
娘給鐵頭把手放平,掖嚴被子,瞧著鐵頭的舒坦模樣,微笑著說:“嗬!夢裏還不忘當騎兵打鬼子,真成了個小‘騎兵迷’啦!”
第二天大早起,天剛麻麻亮,鐵頭就著辣椒菜吃了個紅高粱餅子,喝了碗雜麵條湯,揩幹了頭上熱氣騰騰的大汗,提著娘包好的藍印花布包,高高興興地走出了大門。鐵頭放開步子,哼著《騎兵進行曲》,走出了長胡同。他剛踏上丁字街,就忽然聽到街中心傳來特務隊長斜愣眼猛打張大爺的問話聲:“八路傷兵藏在誰家?快說實話!不說揍死你這個老雜種!”
“我要說的都說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打死我也是不知道!”張大爺怒聲說。
鐵頭聽到這兒,心想:糟糕!被沙河鎮據點的敵人捂了村子啦!聽聲音,來的這夥王八蛋是斜愣眼的車子隊,他們八成是為抓咱縣大隊的傷員來的。鐵頭知道:縣大隊的三個傷員同誌,是在昨天下午伏擊沙河鎮據點鬼子的戰鬥中掛彩的。聽大人說,李大個叔叔,在這場戰鬥中打得最呱呱叫,他是軍區騎兵連的老機槍射手,因為上個月同鬼子一個中隊惡戰時,腿上掛了花,傷口老流膿滴水的,不見好,組織上便把他暫留在地方上治療。傷還沒收口,昨天當他一聽說縣大隊要伏擊沙河鎮鬼子隊長佐藤時,就手癢癢得睡不著覺,非要參加伏擊不可。他真棒!昨日伏擊槍響後他衝在最前邊,奪了一挺歪把子機槍還不算,更叫勁的是,他一槍崩去了佐藤多半拉右耳朵,差點把佐藤的大洋馬奪過來。在衝鋒時他的肋骨間卡住了一顆“六五”子彈。鐵頭記得,昨晚娘讓他給這三個傷員叔叔送熟雞蛋吃時,李大個叔叔扯著銅鑼般的嗓子,一再地對他說:“小鐵頭夥計!得好好琢磨琢磨,想個點子,把佐藤老小子的大洋馬奪過來!……鐵頭!你聽我說,你甭看小鬼子戴著像夜壺樣的鋼盔,可那玩藝頂屁用!衝鋒號‘噠噠嘀’一響,我在馬上端著機槍‘突突突’一梭子,掃得小鬼子照樣跟頭骨碌的像放了炮的爛西瓜。……鐵頭,還是幹騎兵最帶勁!你爹同意了,快再給你娘說說吧,你快到咱騎兵連來,到時我保證教會你在馬上打機槍。”說得鐵頭心中樂開了花,高興地說:“媽還說我是個‘騎兵迷’,李叔叔您才是個真騎兵迷哩!”這時,鐵頭暗自琢磨:無論如何不能叫敵人抓去傷員叔叔們!可是,咋辦呢?在這緊急時刻,我這兒童團員能幫助傷員叔叔做些什麼呢?做什麼,該快去通知西頭房東楊大娘將傷員叔叔轉移,隻有將傷員叔叔轉移出去,鬼子漢奸才會落個柳條籃子打水——一場空。嗯,對!快去通知,快快快,越快越好。鐵頭想到這兒,馬上扭頭鑽胡同,撒丫子跑步就要去通知,可跑出還沒幾步,就猛聽到背後一聲吆喝:“小崽子站住!幹什麼的?拿的什麼?”
鐵頭停住腳,回頭一看,噢,是一個便衣特務,正牽著一匹大洋馬走過來。原來這家夥是給鬼子中隊長佐藤遛馬的。等這個特務牽馬走到跟前,鐵頭機靈地指指自己手裏提的藍印花布包說:“包的一雙鞋,還有辣椒麵,去沙河鎮趕個早集,賣了稱斤鹽吃。”
牽馬的特務走上前,一把奪過鐵頭手中的粗布包來,摸了摸,用鼻子二聞,辣椒麵嗆得他“啊嚏”、“啊嚏”地打了幾個大噴嚏,氣得他把布包往地下一摔,說:“哼!嗆死老子了!要這個幹麼?”特務說著,牽馬朝三步開外的一棵老槐樹走去,急忙將馬拴到槐樹幹上,韁繩打了個活結,邊回頭瞧著邊從褲兜裏掏出一疊手紙來,邁大步進了近邊的廁所,劈哩噗嚕地竄稀解起大便來。這特務圓瞪著兩隻賊眼,邊解手邊從廁所的坯縫處瞧著拴在槐樹幹上的洋馬,生怕胡同裏猛蹦出個八路來奪走佐藤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