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街心裏又傳來特務隊長斜愣眼的凶叫聲:“這些不打不拉屎的貨,今天要不交出八路傷兵來,就殺他個雞犬不留!”接著,又傳出了鬼子中隊長佐藤嘰哩哇啦的怪叫聲。
鐵頭把斜愣眼和佐藤的狂叫聽了個清,悄悄拾起粗布包,解開襖扣,揣在懷裏,心裏焦急地想:“噢,敵人要下毒手了!想去通知楊大娘轉移傷員叔叔已經來不及了,咋辦?得快去給騎兵連報信,可騎兵連在沙河西的邊家莊,離這又遠,一時半時的走不到,遠水救不了近火!嗨,這時要是有匹快馬騎上去報信該多好哇!嘿,對啦!小鐵頭!你這個兒童團員,看,你麵前那棵樹幹上不是拴著佐藤的棗紅大洋馬麼!快解開騎上去送信不挺好嗎?嗯,對呀,小鐵頭!快下手,快上馬,騎上大洋馬滿可以飛出去報告嘛!可是,哎,小鐵頭!慢著,慢著,’要是鬼子特務們追來怎麼辦?怎麼辦,哼!追來更好,把敵人引出村子,傷員叔叔不就有時間轉移了嗎?!對,對呀!好,就這麼辦!下手,上馬,快快快,快上馬!勇敢點!要學騎兵連李指導員、王連長、李大個叔叔那樣勇敢!抓緊,抓緊,一點也不能耽誤!要不,竄稀瀉肚的特務一出廁所就不好辦了……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不容鐵頭多想,他火燒火燎地想到這兒,眼明手快,咬緊下唇,閃電般撲到槐樹前,拉開韁繩活結,瞪圓大眼,“噌!”旋腳飛身上馬,一抖韁繩,大洋馬昂頭飛蹄,一陣嗒嗒蹄聲,一聲長鳴,就向騎兵連駐地方向飛跑下去了。
蹲廁所拉稀的特務眼望著鐵頭閃電般奪馬的舉動,驚慌得像一口吞著個大鵝蛋,不由得慌忙提著褲子跑出來一瞧,“啊!”他驚叫了一聲,望著鐵頭快要飛出胡同口的人馬影兒,霎時渾身冷汗如雨,嚇得口吃地大喊:“小、小、小八路!奪、奪馬跑、跑啦!。陝、快追呀!”
刹那間,街心裏緊急集合的哨子聲,鬼子、特務的咒罵聲,責罵拉稀丟馬特務的怒斥聲,慌亂得互相碰傷鼻子臉的怪叫聲,自行車碰頭的撞擊聲,一片混亂,活像半宿裏大火燒著了老鴰窩。
丟了佐藤的大洋馬,這還了得!這匹澳大利亞產的純種棗紅大洋馬,是因為鬼子中隊長佐藤用一刀把人劈成兩半的“宮本式劈殺法”,殺中國人有“功”,他的上司川島大佐聯隊長特地獎給他的呀!佐藤領受了這匹大洋馬後,又從廣播裏聽了侵華頭子東條英機的《戰陣訓》,說什麼“宜以刀為魂,以馬為寶”的鬼話後,就更愛歪著脖子向他的“武士道”同行們,大吹他這匹“寶馬”的來曆了。現在佐藤一聽說被小八路奪走了他的“寶馬”,立時禿頭頂上像挨了一冰棒錘,心頭上像捅了一刀子,頭暈眼花,手腳冰涼,頓覺天旋地轉,站也站不牢。他昨晚接到密報後,本來是急著來捕捉藏在劉家屯的三個八路傷員,以報昨天後晌被縣大隊伏擊,損了兵丁、丟了耳朵之仇,也好向上司謊報“戰功”遮醜的,可萬萬沒想到鐵膽的八路娃娃,竟敢當麵奪走他的“寶馬”,這這這,真是膽大包天、敢刮太君的臉皮,大大地糟糕的哪!這,他佐藤怎麼向上司交代?今後再有何麵目對“武士道”同行們誇馬吹牛皮?莫非這次來劉家屯“奇襲”不成,還要落個雞飛蛋打?特務隊的情報怎麼搞的?真真令人心焦呀!氣憤呀!擔心呀!喘大氣呀!他心裏暴敲著亂鼓:咚咚咚,劈哩啪啦!咚咚咚,糟糕大大的!唉——嗐!……佐藤捂著纏滿白繃帶的、疼得鑽心的右耳朵根,慌亂地想著想著,決心拚命追回他的“寶馬”,於是暴紅著狼眼,又驚又氣又怕又恨地猛掏出王八盒子,衝著被反綁著雙手的丟了馬的特務,“啪啪啪啪啪”,一連開了五槍,然後急轉過臉來,對特務隊長斜愣眼下令道:“你的帶隊的,前邊的快追!奪馬的八路的,統統地活的,快快地拿來!拿不來的,你的和特務隊的腦袋統統地不要!!”
“哈咿!太君!我馬上帶隊去追!是,連馬帶人都要活的,統統地拿來給太君!”斜愣眼點頭哈腰地阿諛道。
特務們慌亂了一陣子,扶車子排好隊,單等斜愣眼下行動命令。可佐藤、斜愣眼還沒來得及下令,特務們就互相交頭接耳地嘁嚓開了——
一個扶著車把的大塊頭特務,小聲地對一個瘦猴特務說:“哼,大洋馬是佐藤的命,是佐藤吹牛皮的本錢,把馬丟了還得了!丟了馬,就等於要了佐藤的多半條命。”
瘦猴特務捂著胸脯子,心裏還亂撲通地接話說:“是呀,搶馬的那個八路崽子可真是吃了豹子心老虎膽啦,竟敢大天白日地在皇軍麵前空手奪馬,厲害!厲害!這一手真厲害呀!嗯,這次萬幸,佐藤沒叫我遛馬;要不,我準得把小命搭上。”
另一個長臉上有一斜碼刀傷的特務插話說:“哼!一個小孩麼芽子厲害個球!媽拉個巴子!我看,這村裏準藏著有老八路,來了個閃電襲擊,將馬搶跑了,光個小孩子幹不了這碼事。應當馬上戒嚴搜查!”
“哼!搜查有個蛋用!”矮胖墩特務接過話茬說:“這種‘準治安區’的村子裏,老百姓就是八路,八路就是老百姓,真假分不清,連小孩子都跟八路一個心眼,搜有麼用!我看,還是快追馬要緊,追回馬來還可遮點臉麵,好說點。”
猛丁,斜愣眼站到特務車子隊前,板著要吃人般的麵孔,大吼一聲:“注意!”緊接著下令道:“混蛋們快給我上車子!跟我去追!要追不回太君的寶馬來,咱們的夜壺腦袋都得搬家!”
特務們齊應了一聲:“是!”
霎時,嗖嗖嗖,軋軋軋,一陣自行車響,前邊是特務隊,後邊是鬼子兵,像條黑黃間雜的長蛇,探頭擺尾地慌忙出了劉家屯村西口,順著鐵頭奪馬飛走的方向追去了。
鐵頭騎著大洋馬離開劉家屯後,踏上一條去西邊的大道,朝騎兵連駐地邊家莊方向猛奔。這時,天色已大亮了,天藍藍,地蒼蒼,遠處的村莊,近處的房舍,野地裏的墳頭,道邊的楊柳樹,越看越顯得清楚。鐵頭提著馬韁,耳邊嗖嗖風聲響,大洋馬“噌噌噌”一股勁地向前跑,道旁的楊柳在鐵頭眼前一晃,就被甩到後邊去了。鐵頭在咬牙奪馬的那一刹那,走出村子的那一陣,不知怎的,心裏撲通得厲害,像敲起了百麵小鼓,又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奪到佐藤的“寶馬”,飛跑起來了;擔心的是,怕碰上成群的鬼子攔住出不了村把敵人牽不出去。可現在呢,鐵頭又怕佐藤、斜愣眼他們不追出來。敵人要不出來追,留在屯裏挨門串戶的搜查,亂禍害,可就糟啦!傷員叔叔們就有被搜到的危險。他現在急盼著鬼子、特務快來追,快順著馬蹄印攆上來。他想著想著,把韁繩放鬆,大洋馬翕動著鼻翼,呼呼地噴著熱氣,晃動著油亮的屁股蛋子,巴噠巴噠地走著大步。這當兒,鐵頭歪脖扭頭向後一偵察,嗬!他禁不住高興得笑起來。笑什麼?你看哪,熟悉村路的鬼子漢奸,一溜車子隊,正順著自己跑過的道兒拚命地攆過來了。鐵頭心裏說:“好!害人的家夥們,都來追吧!你騎兩個軲轆的,我騎四條腿的,咱比賽比賽,看誰跑得快?跑到騎兵連再見高低!”鐵頭心裏想著,扭脖子向後瞧著,隻見車子隊距離自己約有二裏多地遠。車子隊裏穿黑便衣的是特務,渾身黃糊糊的是鬼子,越來越近,看得清清楚楚的。鐵頭自言自語地說:“哼!小子們想追上我,沒門!”他一提馬韁,剛放開步子猛跑,耳後忽然傳來斜愣眼連吃奶的勁都使上了的喊話聲:“站住——快站住!小崽子跑不了啦——!”緊接著,還“嘎崆嘎崆”的響了幾聲三八槍。鐵頭心裏說:“哼!你休想把鐵頭嚇住!隻要我鐵頭有口氣,就非得把你們這群狼牽到咱騎兵連不可!孬小子們有勁就來攆吧!”他放開馬步猛跑了一陣子,“嘎啌嘎啌”的槍聲越來越響了,咋咋呼呼的特務喊話聲也越來越聽得清了:“捉活的呀!小兔羔子跑不了啦!快站住……”鐵頭回頭一瞧,啊嗬,特務們都趴在車子上,紮著個西瓜腦袋,拚著狗命狠蹬猛追呢!隨著“軋軋”的車子聲,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了。鐵頭心想:光跑直道,敵人會越攆越近,這怎麼行?離著騎兵連駐地還遠著呢。不行!得想法把敵人甩得遠一些,給他來個“捉迷藏”,拐幾個彎,就能拉開他一截地。鐵頭眨巴著明亮的大眼,雙眼皮跳動著,琢磨著把敵人甩遠些的辦法。他望著眼前的一塊塊秋田,和不遠處的一大片鬆林野地,不覺一喜,心裏說聲:“好,給他來個穿野地,紮狗日的車子胎,叫他耽誤一陣子。”原來那一大片鬆林野地,是劉財主家的老墳地,地裏邊有石人石馬,有刻滿字畫的大小石碑,因墳地長年不種莊稼,野草長得半腿高,黃蒺藜遍地。鐵頭三伏天在這兒割過草,三九天在這兒拾過柴。他挨過這裏三角的、五棱的黃蒺藜紮,嚐過黃蒺藜紮人的酸疼滋味,他料想黃蒺藜對車子胎也不會客氣的。鐵頭想著,當機立斷,心裏說了聲:“黃蒺藜,幫個忙!”便往左一帶馬韁,大洋馬聽話地離開大道,斜刺一拐,飛起大蹄子,“嗒嗒嗒嗒”從蒺藜叢生的野地裏橫竄而過,一溜煙地躍過山藥蘿卜地,跨過雪白的棉花田,跳過丈把寬的道溝,直向橫在前麵的大李村奔去。
這時,被鐵頭甩遠了的特務隊,在墳場野地裏正互相叫罵著:“報告隊長!車子胎被紮得泄氣了,騎不動啦!”“報告隊長!我的前胎被紮得像刺蝟,一步也不能騎啦!”“報告隊長……”
“瞎!你們‘報告’個屁!我當隊長的難道會生車子胎不成?!混蛋們!給我扛著車子跑步快追!爬著滾著也得把太君的寶馬奪回來!看,小崽子打馬進村啦,你們還他娘的像老牛拉破車地磨蹭。快給我追!拚命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