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頭打馬進了大李村,向西一拐,正要進西街,可巧趕上人們飲牲口,忽然,從街北胡同裏,走出來一大群牲口,有兩頭邁著慢步的大杠子黃牛,一匹昂頭快步的青騾子,還有一匹黑烏頭的兒馬蛋子,後邊跟著兩匹歡蹦亂跳的小驢駒子,還有一匹支撐著耳朵不住“嗯嘍昂”地直叫的大叫驢,幾匹牲口像螃蟹般地橫著走路,一漫散開,占滿了街筒子。去飲牲口的人中,走在最前麵的有個擔空水筲的長工。牲口群擋住了鐵頭的去路,鐵頭在馬上急揮手勢,大喊著:“閃開!快閃開!”可牲口都白長著兩隻大耳朵,特別是那頭大草包肚子黃牛,在街心裏“吧——嗒,吧——嗒”地邁著兩瓣黃蹄子,四平八穩地走慢步,隻有那匹黑兒馬蛋子噅噅叫著緊跑幾步,圍著鐵頭的洋馬打轉轉。鐵頭焦急地回頭一望,隻見有兩個特務已騎著車子趕到村口,要轉回去另選路走,已來不及了。鐵頭正焦急間,後邊又傳來斜愣眼的凶叫聲:“截住!快截住騎馬的小孩!截住賞現大洋!”鐵頭擦了把頭上的熱汗,剛想打馬從牲口群中硬擠過去,那個望著鐵頭驚奇萬分的擔空筲的長工,轟開黃牛,攆跑了黑兒馬,讓鐵頭借機從牛群中擠了過去。鐵頭對長工感激地說了聲:“謝謝大叔!回頭見!”就提韁躍馬,一陣風似地閃了過去,眨眼間,就出了大李村西口。
長工和飲牲口的人們,乘敵人沒到跟前的當兒,趕緊鑽胡同溜走了。
追在最前邊的兩個特務,眼看著鐵頭被牲口群擋住,心中暗喜,叫道:“跑不了啦!”這兩個鐵杆漢奸紮著個西瓜腦袋猛蹬,拚命地追、追、追、追,追得暈頭轉向,“哢嚓”一聲響,蹬車跑在前的特務,一家夥正撞在前頭的大公牛腦袋上,大公牛瞪起圓眼,一發脾氣,“嗯——”尺把長的大牴角就勢一挑,“崆——嗖!”把那個孬小子甩出去了丈把遠,一下撞在北牆根上,摔得他四仰八叉的躺著直翻白眼,嚇得後邊跟上來的幾個特務趕快按住車閘,慌忙下了車,去看直挺挺躺在那兒喘氣的狗夥伴。
“還不趕快揍死它,還叫它抵人!”大塊頭特務說著,舉槍對準走到井邊上的大公牛,“當當當”就是三槍,把大公牛擊倒在井邊上。
鐵頭打馬出了大李村西口,下了深道溝,又飛跑了一陣子,身後聽不到追他的槍響,也聽不到特務們的咋呼聲了。他心想:“嗨,咋回事?莫非狗日的不追啦?要返回屯裏去找傷員?這,這可不妙。”他放慢馬步,擔心地往回瞧著,一望,嗬!身後“噌噌噌”跑來一匹脫韁的小馬,這正是剛才在大李村街心見過的那匹黑兒馬蛋子。鐵頭勒馬,望著身後跑來的黑兒馬,正想弄清敵人還追不追,忽見大李村西口上,又追來斜愣眼領頭的車子隊,鐵頭又禁不住心裏說聲:“好,小子們又追來了!追吧,追到騎兵連咱再見!”他心裏一樂,便又打馬向前飛跑。鐵頭在前邊奔,黑兒馬在後麵跟著跑。跑一陣,黑兒馬噅噅叫了兩聲,有時停住蹄,仰脖啃兩嘴溝邊上的青草。在深道溝裏,黑兒馬跑跑停停,阻擋著、搞亂著特務隊的視線,氣得斜愣眼咬牙切齒地下令道:“打!給我打死擋道的小黑馬!”頓時,“嘎嘎”幾聲槍響,黑兒馬後腿上、肚子上掛了彩,直噴鮮血,疼得又蹦又跳。它望著前邊越跑越遠的大洋馬,很想追上去,著急地朝前猛跑了一截地,眼前一團火星亂飛,“撲通”一聲栽倒在路當央。特務車子隊趕到跟前,黑兒馬嘶嘶怒叫著,又彈蹬又咬,擋著路,車子過不去,直氣得斜愣眼罵前邊的特務:“飯桶!大大的飯桶!你不會再給它幾槍?扛著車子快過去追!要不,一會洋馬就跑得看不見影兒啦!”說著,“啪啪啪”,又幾聲盒子槍響。黑兒馬更加暴怒地彈蹬著,突然咬住大塊頭特務的肚腿子不放,大塊頭疼得咧巴著簸箕嘴直叫喊:“哎喲!疼死我啦!把我的腿咬斷啦!快叫它撤嘴呀!”
特務們又對黑兒馬“啪啪啪”開了一陣盒子槍。黑兒馬倒在一邊,道溝裏才又“軋軋”地響起了車子聲。
這時,鐵頭趁特務隊和黑兒馬蛋子鬧別扭的當兒,放開韁繩,讓洋馬叭噠叭噠的走著慢步,緩緩勁,喘口氣。大洋馬連著跑了幾陣子,累得渾身冒大汗,長脖子和四條腿上的毛兒都打著水縷,像剛經過瓢潑大雨澆過的一樣。走了一會兒,洋馬緩了勁,鐵頭望望後邊追來的車子隊,聽聽耳邊響著“嗖嗖”的子彈聲,便又打馬向前飛跑起來。
鐵頭騎洋馬正飛跑著,突然,一條南北公路橫在麵前,據點附近丈八寬的“護路溝”老長老長的,洋馬跳不過去,別處繞也繞不過去。不遠處,據點邊上有個崗樓路卡子,路卡子處正有兩個偽軍站崗盤查著過路行人。後有車子隊追著,前有路卡子擋著,別處繞不過去,怎麼辦?鐵頭讓洋馬放慢步子走著自己琢磨著過難關的辦法。他想,到騎兵連的路都跑了一半了,難道我鐵頭連這個路卡子也過不去?莫非要在這兒栽筋鬥不成?哼!哪能活人叫尿憋死!大河能過,水溝翻不了船。一定要想法子闖過去!他回頭望望越追越近的車子隊,看到穿黃呢子、右耳包紗布的鬼子頭佐藤也騎著車子追上來了,不覺一笑,高興地想道:“嗨,就讓我用鬼嚇唬鬼的辦法闖過去!”鐵頭想到這,抖擻精神,昂首提韁,眨眼間快馬飛奔到路口卡子前。
路卡子上,兩個大煙鬼似的偽軍,一看鐵頭飛馬過來了,慌忙端槍擋住去路。那個瘦長條偽軍驚奇地問道:“哎,你這個小孩幹什麼的?怎麼騎著太君的大洋馬?”
“哼!你這個人真是吃海水長大的——管得寬哪!佐藤太君叫我騎他的洋馬帶路抓……嗐,這是軍事秘密,不能告訴你們!快讓我過去!”鐵頭一晃腦袋,揮著手,仿佛帶著三把火似地說。
瘦長條大煙鬼說:“不行!請你包涵一會,得等太君來了,盤問清楚再走。”
“哼,你看!”鐵頭用手指指還在一裏路外繼續追來的車子隊說:“佐藤太君一會就到。這一耽誤,要是抓不到遊擊隊,你小子就得拿腦袋頂著!”
又矮又癟的另一個大煙鬼說:“太君把大洋馬都交給他騎啦,這還會有假?!嗨,叫他快過去辦公事吧,後邊的車子隊眼看就要過來了。”
“這、這這……”瘦長條摸著後腦勺子,猶豫不決。
鐵頭望著身後越來越近的車子隊,耳邊又傳來斜愣眼沙啞的“截住!快截住!”的急叫聲,這時他心裏急得火冒三千丈。他想,再同這個漢奸磨蹭下去,要砸鍋的,這怎行?!忽見鐵頭一瞪虎目,衝著瘦長條偽軍怒喝道:“混蛋!我有公事,快閃開!”
瘦長條一看鐵頭要硬闖,又聽到車子隊那邊大叫。截住!截住!”發覺鐵頭有紕漏,於是猛喝一聲:“有公事也不能過!再往前走,我用刺刀挑了你!”
“哼!你敢挑?”鐵頭雙腳脫開馬鐙,雙手勒緊馬鬃向前走著,挑戰地說。
“快下馬!不下來我就挑了你!”瘦長條邁前一步,端著刺刀就來挑鐵頭的腿。
說時遲,那時快,鐵頭“嗖”的一聲,在馬背上來了個猴翻樹猛鑽洞,一下子閃到馬脖子下,摟緊馬脖子一努勁,“噌噌噌!”伴著洋馬竄出去了丈八遠,兩個大煙鬼被洋馬猛闖了個四腳仰天咧著嘴。
瘦長條大煙鬼偽軍慌忙充硬漢坐起來,端槍瞄著鐵頭大叫:“站住!站住!”接著扣動扳機,“通!通!”打了兩槍,可連鐵頭的半根汗毛也沒傷著。
隻見鐵頭回過頭來,裝了個鬼臉,作弄他道:“叫你們那個斜愣眼拚狗命來追吧!”兩個偽軍沒辦法,氣得直跺腳。
佐藤騎車子隨隊追了一陣子,發覺奪馬飛跑的小孩故意讓馬跑跑停停,分明是個騎馬熟手。他蛤蟆眼一轉,心想:“小八路鬼把戲多多的,前麵過河不遠就是八路根據地,小孩莫不是要我追馬過河去鑽八路的埋伏圈?還有,他們也可能是用調虎離山計,把我的人馬牽調得遠遠的,乘虛而入,拔掉我的據點,使我落個雞飛蛋打……要是真的這樣,可就糟啦!不好,不能再跟著小八路瞎跑了!我得快回師保據點。回去第一件事,先劈掉報告劉家屯藏有八路傷員的情報員,這可能是個耍鬼把戲讓我上當的內鬼!不能再耽誤,得快快回師……可是,慢著,我那寶馬還要不要?怎樣把它奪回來?要的!哼,叫特務隊給我去追去奪,奪不回活的,奪到死的也成,反正不能叫寶馬落到八路手裏,壞了我佐藤的大名聲。”佐藤老小子想到這兒,急忙喝令斜愣眼到他麵前來,附耳向斜愣眼下了一道新命令。
斜愣眼聽著,連連點頭哈腰說:“哈咿!請太君大大的放心,我逮不住活的,也要把死的給太君拿來!”
佐藤怕斜愣眼半路上貪生怕死,追不回他的寶馬,便命令兩個鬼子伍長跟著漢奸車子隊進行監督。
布置完畢,佐藤便帶著他的鬼子中隊,慌忙回沙河鎮據點去了。
佐藤帶隊走後,斜愣眼領著特務車子隊不一會就撲到路口卡子處。斜愣眼跳下車子,氣衝衝地走到那兩個剛拍掉身上塵土的大煙鬼偽軍麵前,爆著眼珠子怒吼著:“飯桶!大飯桶!大大的飯桶!為什麼不截住騎馬的小孩?”說著,左右開弓,“啪啪啪”的扇了兩個偽軍幾個大嘴巴子。
瘦長條偽軍捂著火燒火燎般發痛的長臉,有點不服氣地說:“騎馬小孩說,是……是佐藤太君叫他騎馬帶路抓,抓遊擊隊的。”
“混蛋!他是個小八路,搶走了佐藤太君的大洋馬!哎,你們他奶奶的比飯桶還飯桶!小孩還說了什麼?”
“他還說……”又矮又癟的偽軍摸著發痛的臉,話到唇邊留半句。
“呸!怎麼你嘴裏含著個‘聊’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快說!小孩還說什麼?”斜愣眼吼叫著,要矮個子偽軍快把話說完。
“小孩在馬脖子底下喊:‘叫、叫、叫你們那個斜、斜、斜愣眼……’”矮個子偽軍吞吞吐吐地說。
“放屁!”斜愣眼又一巴掌朝矮個子偽軍扇過去,“回來再算賬!非敲斷你們的狗腿不可!”他說著,一揮手,狠跺了一腳,說了聲:“快給我追!”隨即帶著身邊的兩個特務,跨上自行車,又急著趕尾追鐵頭大洋馬的車子隊去了。
鐵頭騎馬正向前飛跑著,猛丁,前邊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一條二裏多寬的南北大運河擋住了去路。頭幾夫,本來,這段老長老長的運河河底還是幹幹的,幹得能跑旱船,可鐵頭哪知道,前天上遊臨清一帶下了場大雨,雨大水多,水打著滾似地流下來了,嘩嘩地向北流著。鐵頭勒馬望著麵前,隻見河水擋路,叫他心裏真有點發毛啊!河那麼寬,水那麼大,哪裏有橋?哪裏有路?不知道。繞過去吧,不可能。河水哪裏深,哪裏淺,哪裏能過,哪裏不能過,心裏也沒個數,想騎馬蹚過去,也沒把握。這可怎麼辦?怎麼辦?真抓瞎啊!急得鐵頭在河邊上勒著洋馬打轉轉。洋馬小簸箕似的大蹄子,在河沙上踏了好多圓印子。鐵頭向後望望,車子隊像一條毒蛇似地追來了。鐵頭眨眨大眼,心想:聽騎兵連號兵小劉說過,戰馬都會踩水,戰馬過河一條龍。好,水中的功夫我也會幾套,我和洋馬一塊遊過去不挺好嗎?!鐵頭想到這兒,拿定主意,正要催馬過河,忽見沿著河岸,由北向南走過來一個挾著糞叉子、背著糞筐的“老大爺”。鐵頭勒馬停步,正想問問這老大爺哪兒過河好,啊,原來這“老大爺”正是鐵頭早就認識的區中隊的老偵察員。他高興地在馬上喊了聲“‘老偵察’叔叔,你好哇!”
“老偵察”驚喜地應道:“啊,是鐵頭老夥計呀!真是好樣的!”
沒等“老偵察”再說下去,鐵頭就忙問道:“‘老偵察’叔叔!我要過河,你知道哪個地方能蹚過去?”
這位化裝前來偵察敵情的老偵察員,一看鐵頭騎著佐藤的大洋馬,後有敵人車子隊追著,不用問,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時間不允許多說,他馬上簡短地告訴鐵頭,這河岸沙堆後,都有區中隊和民兵埋伏著,河對岸不遠是騎兵連。他叫鐵頭快衝著對岸那棵小楊樹蹚過去,隻要把鬼子引過河去就行了。他還告訴鐵頭,騎兵連那邊已有準備,咱縣大隊已跑步前往沙河鎮搗佐藤的老窩去了。
鐵頭聽罷,精神抖擻地笑著說:“好哇,‘老偵察’叔叔,回頭見!”說著就打馬下了河。
“老偵察”望著鐵頭說:“好,回頭見!”說完,就敏捷地鑽進了河灘後的梨樹林子裏。
鐵頭催馬蹚著“老偵察”指給的那條水道,衝著對岸小楊樹走去。
過了不大一會兒,一陣“軋軋”車子響,斜愣眼帶著車子隊追到了河邊上。斜愣眼一看鐵頭伏在馬上,正蹚到河心,氣得他又跳又罵:“真他媽巴格牙路!這咋辦?”幾個特務隊員也隨聲附和地衝著鐵頭亂喊騰:“小——八——路!投降吧!交馬不殺!”“小八路!送回馬來賞現大洋一千塊!”“小崽子——!別過去啦——!快回來有賞——!金票大大地給!”
鐵頭催馬全速往前膛,衝小楊樹的方向而去。耳後傳來特務們的咒罵聲、勸降聲、恐嚇聲。鐵頭向後望了一眼,看著敵人那個幹著急勁、暴跳勁,禁不住輕蔑地一笑,心裏說:“哼!反正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來,你們有勁就喊騰吧,可你們用臭銀爛紙收買不了咱鐵頭抗日到底的心!咱要把洋馬親自交給騎兵連打鬼子,還要把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家夥牽到騎兵連那兒去,過一會咱見了騎兵連就分高低!”鐵頭想著,催馬前進著,馬的四蹄下麵響著嘩嘩的踢水聲,水麵上不斷飛濺起白色的泡沫。
斜愣眼望著越走越遠的鐵頭,恨得直罵娘,又怕得周身發抖,他心想:這裏離八路根據地不遠了,再追下去,可是掖著腦袋幹的事;不追嘛,向佐藤交不了差,得快趁著過河的好機會把人馬逮住。他看到河水還沒過馬肚,於是急急向特務們下令:“快!扛著車子過河!快給我追!從南邊蹚過去,路近,把小崽子截住!”
特務們得令,扛著車子,過起河來。在河裏走不到一半遠,一個家夥“嗤溜”一聲,滑到漩渦裏去了,“撲通”一聲,那個特務連人帶車子往下遊衝走了;沒一會,又一個特務,腳下一滑,叫了聲“我的媽呀!”又“撲通”一聲被激流卷進漩渦裏,兩手亂舞著,咧著鮚魚嘴巴喊道:“報告隊長……”
“‘報告’個球!隻要王八還沒把你吃掉,就得給我朝前追馬!”斜愣眼頭也不回地氣得直嚷嚷。
河水還不很深。大洋馬馱著鐵頭“噗嚓噗嚓”地走,眼看就要蹚水走出河麵,快登上河岸了。這時,他離著“老偵察”指給他的小楊樹已經很近,連小楊樹身上有塊拳頭大的黑疤瘌都能看清了。鐵頭高興地對大洋馬說:“大洋馬!你的快快地上岸,咱們要和八路騎兵連會師大大的幹活!嗯,你的明白?”這大洋馬聽慣佐藤說的鬼子話,也許得用這樣的語言跟它說話呀?大洋馬聽著鐵頭的話好像半懂不半懂的樣子緊走了幾步,然後猛丁紮下頭,嘴巴伸進河水裏,“吱嚕吱嚕”地喝起解渴的河水來。洋馬喝了一氣又一氣,並紮下頭去啃那冒出水麵的蘆葦尖子。鐵頭一看,嗬,這還行?一耽誤,不叫敵人追上才怪呢。不行!得快走,於是提韁催馬快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