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鐵頭提韁的當兒,斜愣眼急壞了,他尋思這“小八路”一上了岸,就再也追不回了,心一橫,吼叫著給特務隊下令:“注意!現在不要活的啦,打死這八路小崽子回去交差!”霎時,“嘎啪嘎啪”幾聲槍響,子彈溜子“嗖嗖嗖”的從鐵頭頭頂上飛過去,頭發直冒火星子。猛丁從褲腿上串過一顆子彈,褲腿上發出糊巴味,鐵頭不由得心裏一緊,想道:“敵人要下毒手了,快快快,快去找騎兵連,找到騎兵連就有辦法啦!”他把頭緊貼著馬鬃,用腳蹬使勁打著馬肚子,洋馬幾步竄上岸,繞過那棵小楊樹,過了沙堤,一陣馬蹄脆響,向前飛馳而去。
後邊傳來斜愣眼對特務隊的吼叫聲:“小舅子們,快給我追呀!要不連死的也撈不到啦!回去拿什麼向佐藤太君交代?!”
鐵頭催馬跑了一陣子,展眼前望,一道道沙土崗子出現在眼前。回頭一瞧,斜愣眼領著車子隊又攆上來了。黃土細沙多年堆成的沙土崗子,一拉溜老長老長的,少說也有十裏開外。崗子上長著一行行桃梨樹、一片片酸棗棵子,隻有一條像帶子似的小道從崗間穿過。鐵頭打馬前進著,心裏又喜又急,喜的是:過了沙土崗子,那邊就是騎兵連駐地邊家莊了,很快就可見到自己日夜想念的李指導員、王連長他們,向他們報告情況了,就可把娘做的大號新鞋親手交給王連長了,還可以見到號兵小劉、炊事班長老王等好多好多親人同誌了;急的是:像細粉一樣的沙土又深又滑,洋馬蹄子踏上去,一陷半尺深,“噗嗒噗嗒”的像踏慢步,想跑跑不起,想快快不成,洋馬還“呼哧呼哧”地喘著大氣,真急煞人呀!鐵頭右手抓緊韁繩,左手抓住馬鬃,伏在馬上,催馬快跑。這時,在後麵追來的斜愣眼以為機會來了又聲嘶力竭的叫嚷:“小八路!這回可跑不動啦,快下馬投降吧!”“小崽子站住!站住饒你一命!”斜愣眼又向特務們下令:“扔下車子快追!提活的呀!快快快……”
鐵頭扭頭瞅瞅扔掉車子在沙灘裏咋呼著,跑跑跌跌的特務和兩個鬼子伍長,心裏說:“哼!小子們甭瞎咋呼,一會看你們向咱騎兵連跪著喊‘八爺饒命!’的德行勁吧!”鐵頭咬著牙,繼續策馬前行,他巴不得能從道口林間看到騎兵連的人馬影兒。他想讓洋馬再努最後一把勁,爬沙堆爬得快些。他抬起左胳膊一抖馬韁,就在這節骨眼上,“叭叭!”身後打來兩槍,襖袖被猛丁向前一帶,胳膊像被綠蟈蟈咬了一口,傷著了一點皮,覺得熱火燎辣的。這時鐵頭也顧不得多想了,隻是催馬快行再快行!馬兒喘著大氣,撒開蹄子往前猛竄,渾身汗淋淋的;鐵頭自己也顧不得擦把滾到眼眉梢上的汗珠子了。不大一會,他催馬剛過沙崗,正要拐彎,噢嗬!李指導員和手拿望遠鏡的王連長正向他大步跑來,關心地問:“傷著了沒有?”鐵頭又驚又喜,忙答道:“沒有!”他來不及下馬,就在馬上向王連長、李指導員報告說:“連長,指導員!鐵頭前來報告:送來洋馬一匹,後麵引來狼一群。還有,‘老偵察’說,區中隊、民兵在河對岸沙崗林子裏埋伏著呢!”
王連長一伸大拇哥,上前抱下鐵頭說:“咱連偵察員報告的情況完全對,果真是鐵頭把佐藤的一群狼牽來了,牽得好!鐵頭!你先在這坐一下,我馬上讓狼群嚐嚐咱們馬刀的滋味!”王連長說著,和李指導員轉身大步跑上沙崗,向司號員小劉下令:“吹衝鋒號!殺下去!”霎時間,隨著一陣“噠噠嘀嘀”的衝鋒號響,在三麵埋伏著的三個排騎兵戰士,立即像天兵天將一樣,手舞著雪亮的馬刀從天而降,喊殺聲震天價響,直向特務隊和鬼子伍長撲去……
在驚天動地的衝殺聲中,在馬刀飛舞的閃閃寒光中,在手榴彈的爆炸聲中,敵人亂作一團,滾的滾,爬的爬,鬼哭狼嚎,有的扭頭朝河裏跳,有的趴在屍體下裝死,有的跪在沙灘上舉起了雙手。沙崗、河邊一片殺聲響,一片火光閃,一片馬刀亮。“殺!捉活的呀!”騎兵連的戰士們越戰越勇,打得真是呱呱叫!忘記了飛子的危險性的鐵頭站在沙崗高處,圓瞪著大眼,看得真上勁,心裏樂開了花,禁不住拍著巴掌喊:“好!打得好!加油!殺……”
鐵頭看著看著,看到最叫勁的時候,突然,一個槍刺上卷著膏藥旗的鬼子伍長,跌跌撞撞地朝他跟前跑來。鐵頭心想,決不能叫這鬼子像滑魚般地溜掉。可怎麼治倒這鬼子呢?自己手中沒槍又沒刀,連個手榴彈也沒有,要是有杆紅纓槍或棗木棒子也好哇?可都沒有,眼下咋辦?咋辦,就給他來個餓虎撲食,一塊撞滾下去唄!沙灘下有騎兵戰士,鬼子還能怎樣!……鐵頭想著,像貓捉老鼠似地伏下了身子作好準備。這時,一個戰士提著大蓋槍從鬼子後邊急迫上來,嚇得這鬼子伍長驚慌地邊爬邊往後瞧,爬爬跌跌,跌跌爬爬,使盡吃奶勁拚命爬著;在他後邊猛追的戰士越追越近,距離他隻有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喲!小鬼子向後一瞧,急紅了眼,想打個回馬槍,舉起卷膏藥旗的大蓋槍,衝著急追過來的戰士就要扣扳機,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猛聽得“嗖”的一聲響,鐵頭來了個飛虎撲食,猛’跳起來,一家夥撲過去,把那鬼子撞倒在地,骨碌碌地像個油墩子滾下了沙灘,卷著膏藥旗的三八大蓋槍也甩出去了好幾尺遠。鐵頭緊跑幾步,抓起那大蓋槍,將膏藥旗一把扯下來,成團團地塞進兜裏,然後拉開大蓋槍的槍栓一看,見膛裏頂著子彈,他立即推上栓,端起槍來小跑下了沙灘,要去活捉那被他撞倒滾下沙灘的鬼子伍長。可是,當鐵頭趕到那個鬼子伍長麵前時,這個鬼子已經被兩個騎兵戰士扭著胳膊捆綁起來了。
過了抽一袋煙的工夫,戰鬥勝利結束,特務隊加兩個鬼子伍長沒逃掉一個,除了挺腿的,都被騎兵戰士和抄後路的區中隊、民兵隊活捉了。一大串俘虜排頭的第一個,就是掛著傷胳膊、耷拉著尖腦袋的斜愣眼。
在陽光萬道、一片歡呼勝利聲中,鐵頭笑著瞪著大眼,手舉著從懷裏掏出的藍印花布包,心想著要先報告李大個他們轉移治傷的事兒,再就是自己堅決要求當騎兵的事兒;還有……他邊走邊想著能表達意思的話兒,向正集合隊伍的王連長、李指導員走去。
第二天天未亮,騎兵連炊事班長老王輕手輕腳的剛點上棉油燈,往大鐵鍋裏添滿水。這時,院子裏還黑咕隆咚的,邊家莊四鄰八舍的大花公雞卻已伸著長脖子,翹著大尾巴,努著勁,“咯咯兒——”“咯咯兒——”地啼喚開了,這邊叫,那邊鳴,看誰嗓門高,看誰打鳴打得歡,叫得滿村子像唱大戲。在炕頭上睡得正熟的鐵頭,被連部房東家的兩隻大蘆花公雞吵醒了,他猛地撩開被子,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用右手背揉搓揉搓眼皮,連聲喊著:“李指導員!李指導員!”可屋裏沒人答腔,他急忙用手朝炕邊門板上一摸,啊!李指導員、王連長的被窩都是空空的。他正要向炊事班長老王問指導員和連長幹什麼去了,就聽到灶房裏的老王開腔道:“噢,鐵頭醒啦?睡會吧,天還早哩!指導員、連長查哨去啦,睡會吧,咹,鐵頭!”
“不,我不困啦,王班長!我要找李指導員,有挺要緊的事找他說。”鐵頭又揉著眼皮說。
“噢!有挺要緊的事說。好哇,說說吧,鐵頭同誌!”隨著話聲,李指導員一步邁過門檻,走進屋子裏來,點亮棉油燈,站在鐵頭麵前。燈光下,隻見李指導員是中等個兒,二十六、七歲,有點兒清瘦,紫方臉,寬鼻,臥蠶眉,大眼,薄嘴唇。他左手腕上、右額邊上都留有和國民黨軍隊、日本鬼子打交手仗時留下來的傷疤。鐵頭聽號兵小劉、炊事班長老王和騎兵戰士們講過好多回關於李指導員的經曆了;指導員名叫李水泉,是湖北禮山人,九歲就當雇工給地主放馬。他爸爸是赤衛隊員,攻打雞家寨大土豪時光榮犧牲。烏雲壓頂變天時,他媽媽遭到白匪軍逮捕殺害,兩間小茅屋被燒光。在白色恐怖的腥風血雨中,他和弟弟逃脫虎口,半路上,兄弟倆跑散了,他隻身逃出魔掌,幸虧第二天就找著了紅軍,在長征路上,他光榮地入了黨。參加多次戰鬥後,他由班長提升為排長。1940年擴建騎兵部隊時,他奉調到新騎兵連任指導員。他對敵人絕不留情;對同誌和老鄉們非常親切,從來不發急,不掛臉色,溫和得很,因此戰士們都樂意圍在他身邊念叨心裏話,解思想疙瘩,拉家常。騎兵連每次進駐劉家屯時,連部常住在鐵頭家,所以鐵頭常在李指導員身邊轉,對他無話不說,無事不談,親密得很哪!簡直比親兄弟還親。鐵頭連做夢都想著當騎兵打鬼子,這和李指導員教育有關,是他平時在鐵頭心裏播下了革命種子,這種子發了芽啦!
燈光下,鐵頭望著李指導員,眨巴著眼睛微笑著說:“報告指導員!我昨天吃飯後,困得睜不開眼皮,光顧了傻睡啦,也不怕把腦袋睡扁了,一覺睡到這時候。看!昨天戰場上繳了一麵膏藥旗,睡覺睡得也忘記交了。給!”說著,從自己衣兜裏掏出一麵膏藥旗子遞過去。
李指導員笑著說:“嗬!好,鬼子的旗子被你小鬼奪過來了。這說明一個大問題,就是:不管多凶惡的侵略者,都將是我們人民手下的敗將!他們總蹦不出人民的手心!”說到這,李指導員緩了口氣,對著燈火,吸著自卷的旱煙,習慣地打著手勢說:“等抗戰勝利了,咱們在北平蓋個大展覽館,把繳獲鬼子的膏藥旗、大蓋槍、手雷、王八盒子、大炮、洋馬、東洋刀、毒氣彈、鑽了眼的鋼盔,還有穿了窟窿的黃呢子大氅、牛蹄子瓣鞋、帶膏藥的飛機翅膀飛機尾巴,都展覽展覽,叫全國老百姓看看,也叫外國人看看。”
“嗬,那敢情好!棒!可到看展覽時別忘了咱鐵頭。我跟著指導員一塊騎馬去,嘚嘚嘚嘚嘚……一口氣能跑到北平。”鐵頭認真地比劃著,要求李指導員先許下願。
李指導員微笑著說:“忘不了你鐵頭!到時,要求首長批準咱倆馱兩籮膏藥旗送到北平展覽!好吧,鐵頭同誌?”
“嗯,好!”鐵頭滿意地點點頭,轉了轉黑亮的眼珠,沒等李指導員再說話,就搶先發問:“指導員!還有一件挺要緊、挺要緊的事呢,就是,我昨後晌對你和連長說的:我要求當騎兵,批準了吧?”
李指導員沉住氣地微笑著說:“我們商量過了。”
“同意啦?”沒等李指導員說完,鐵頭就急著問。
“鐵頭同誌!應有兩種準備嘛,一種是同意;另一種呢,是不同意。要是萬一暫時不同意,你該怎麼辦?”指導員故意向鐵頭補問一句。
“哼,怎麼辦?咱鐵頭說好辦。咱騎兵連走到哪我跟到哪;不叫我騎馬,我就下步攆。反正,說爛了舌頭,我也要當騎兵打鬼子!……”鐵頭挺叫真,生怕當騎兵的願望變成胰子泡,噘著小嘴巴,眼裏含著淚珠,越說越激動。
李指導員一看鐵頭著急叫了真,便微笑著告訴他底數說:“鐵頭同誌!問題還沒說完,先別著急上火嘛,真是娃娃氣喲!你聽我把話說完,你聽我說,我們都同意,都歡迎你參加咱騎兵連當騎兵。早些時候,向你爹娘也問過了,你爹娘都支持。你在這地區人熟地熟,送信聯絡有有利條件,把你編到咱騎兵連通信班當通信員,好嗎?”
鐵頭一聽說批準當騎兵了,一蹦老高,笑得淚珠掉下來,咧著嘴巴急切地說:“指導員!隻要叫我當騎兵,不論當什麼‘員’都行!再就是,指導員!我想知道叫咱鐵頭騎哪匹馬?用哪把戰刀?”
“嗬,真是個急性子!這個你也把心放到肚裏好了。我和王連長已商量過,就讓你騎昨天你奪過來的佐藤那匹大洋馬,讓你使王連長奪的一個鬼子少佐的戰刀,好不好,小鬼?”李指導員微笑著,扳著手指頭一五一十地說。
“好,好,太好了!”鐵頭樂嗬嗬地站起來,激動地拍著手,蹦蹦跳跳。
李指導員對鐵頭打打手勢,要他不要跳,別把坯炕跳塌了,又說:“鐵頭同誌!令人高興的事兒多著呢!我還告訴你兩個好消息:第一個,偵察員回來報告說,因你勇敢奪馬誘敵,把佐藤和特務隊牽出村子後,隱蔽在你們村的那三個重傷員同誌,已經安全地轉移到分區衛生所了,現在三位同誌都很好,特別是咱連機槍手李大個同誌,輸血後傷勢更好轉,他很快就會歸隊和咱們見麵了。第二個,因你奪馬誘敵造成好條件,把沙河鎮據點的主力牽過來被咱們吃掉了,縣大隊和兄弟部隊便抓住戰機,在半路上圍殲了回師的佐藤部隊,乘虛而入,攻進沙河鎮據點,守寨偽軍大部分投降,戰鬥不到一個小時就勝利結束,沙河鎮被解放了!鬼子中隊長佐藤是在激戰中被機槍打死的,身上穿了四五個窟窿,這下子他就永遠別想騎他的棗紅大洋馬,回他的富士莊園了……”
鐵頭聽得禁不住哈哈笑起來。
李指導員吸了口旱煙,停了一小會兒,望著鐵頭那歡欣、興奮、愉快的笑眼說:“鐵頭同誌!我和王連長說好了,你帶上兩包預備好的中藥,去給你屯老房東楊大娘送去,治治她老人家的哮喘病;你也順便回家看看吧!吃早飯後,你就和鄰村送給養的老鄉搭伴走。”
“那,我……”
“‘我’什麼?小鬼,不要講價錢嘛!”
“嗯,那,咱鐵頭聽命令!”
東方,閃耀著一片紅光,太陽快露麵了。高空裏,兩隻小鷹展翅猛飛,忽上忽下,顯得十分矯健。迎著晨光,一對花喜鵲歡快地唱著歌兒,展翅從鐵頭家院子裏飛過。房簷下,掛著成串串的紅辣椒,成捆捆的牛犄角樣的棒穗子,都仿佛揚起了笑臉。這時,鐵頭拿著一把大掃帚,滿頭大汗,他在給楊大娘掃著院子,使著勁掃了一遍又一遍,掃得地麵溜光;可鐵頭還不滿意,像是要把院子掃成能照得見人的大鏡子似的。
滿頭銀發的楊大娘站在磚門台上微笑著,她見鐵頭把水缸挑得滿得溜邊浮沿,放下扁擔又操起掃帚掃院子,滿頭大汗也顧不上擦一把,光忙著掃呀掃呀,掃得那個認真勁,禁不住勸鐵頭說:“哎,孩子呀!你昨天跑老遠的路,給我送藥來,就夠累的啦!你臨回部隊也不歇會,給我又挑水,又掃院子幹嘛?我也不是七老八十啦。嘖嘖,看累得大汗淋漓,快洗把臉,進屋裏吃了飯再走,咹!”
“嗯,楊大娘!你知道咱八路的老規矩——出發前;還東西,水滿缸,院子打掃光。我是小騎兵,我這是按照咱八路的規矩辦呢!”鐵頭愉快地邊掃邊答著。
“嗨嗨,你這個孩子呀!”楊大娘被逗得禁不住笑著說,“還是你會說,準是又跟著李指導員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