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鐵頭揚起頭說,“指導員咋幹,咱鐵頭就咋幹。”
鐵頭很快把院子掃幹淨,將掃的幾小堆髒土用鐵鍁扔到豬圈裏,拍打拍打身上的浮土,便對楊大娘說聲:“大娘!再見!”然後跑步回到自己家裏,走到門台上的小鐵盆前,“唏哩噗嚕”地洗起臉來。
娘給鐵頭做的平時他最愛吃的飯——雜麵條:小紅辣椒熬白菜,還臥了兩個鮮雞蛋。鐵頭坐在小板凳上,端起一大碗雜麵條,右腳打著《騎兵進行曲》的拍子,高興得“吱吱嘍嘍”的吃起來。
娘坐在小飯桌對麵,瞧著鐵頭那可愛模樣,重複著鐵頭回家兩天中,她對鐵頭囑咐過上百次的話來——
“到了咱隊伍上,一定要聽李指導員的話;
“到了咱隊伍上,一定要聽王連長的話;
“到了咱隊伍上,也要聽掌勺的老王班長的話;
“到了咱隊伍上,號兵小劉的話也要聽;
“到了咱隊伍上,……”
娘每囑咐一句,鐵頭便認真地答一句:“嗯,記住啦!”
鐵頭吃完飯後,娘扯了一塊白粗布當手巾,包上一雙給鐵頭連夜趕做的布鞋,還包上兩個新做的黑麵火燒。
鐵頭提著娘給他包巴好的小布包,要回騎兵連,要和親娘告別了。他邁過門檻,扭頭向娘說了聲:“娘,再見!”
“鐵頭,等一等!”娘把鐵頭叫住了。
鐵頭停住腳,以為娘要囑咐什麼,側著耳朵,想認真聽聽;可娘沒說話,三步並作兩步的回到屋裏,從針線簸籮裏取來針線,二話沒說,拉緊鐵頭的衣襟,把一顆脫線鬆動的扣子縫緊。娘用雙線交叉著縫,縫了一道又一道,縫得滿結實,然後用牙咬斷線頭,看了看其他四顆扣子,已縫得挺結實,不用再動針線了,這才收回針。她剛要直起身,一眼瞅見鐵頭的衣袖上有一丁點小米子飯痂粘著,便邊用手給他把飯痂搓掉,邊對鐵頭說:“咦,瞧你,個頭都快追上大漢子了,也不知道要幹淨。難道到了咱隊伍上,還叫別人給你洗洗縫縫的?!”
鐵頭微笑著說:“娘!不,我自個學著動手做唄。對,想起來了,掌勺的老王班長說好了,等我今天一回到連,他保證給我拿出一套改縫得合身的小軍裝來,我回去就換上,把娘縫的便衣洗洗,我保證洗得比天上的白雲還白。”
“嗯,跟你爹一模一樣,嘴皮子說的好聽,可連搓板都不會使,洗不了兩件衣裳就把手搓得像紅蘿卜。”娘站起來,親昵地點了鐵頭眉間一手指頭,微笑著說。
說完,娘兒倆並肩走出大門口,鐵頭對娘說:“娘!再見啦,回去吧,別送了!”
娘倚著大門框,瞧著鐵頭輕輕點頭說:“嗯,娘我不送了,上路吧,孩子!”可她並沒往回轉。
鐵頭邁開步子,順著胡同往北走,走過了鄰居家的幾個門口,心想,娘可能回屋裏涮鍋洗碗去了,想著,不由得回頭一望,嗬,娘並沒回屋,還站在門口望著自己呢!
娘見鐵頭一回頭,喊了聲:“鐵頭!”
鐵頭以為娘還有重要的話要囑咐,便答了一聲:“哎——”扭頭就跑回來,站在娘麵前說:“娘!有事?”
娘又從頭到腳瞅了瞅鐵頭,給他扯了扯褲子,正了正領子,這才對鐵頭說:“孩子!沒別的事,娘是說,你孩兒孩氣的,到了咱隊伍上,可一定要聽指導員、連長的話呀。再就是,可別忘了代我向李指導員、王連長,向掌勺的老王班長和吹號的小劉,向在咱家住過的好多好多同誌問好!”
“嗯,娘!放心吧,我都記著呢,一個也拉不下。娘!回去吧!”鐵頭說。
“嗯,俺這就回去。孩子,上路吧!”娘催鐵頭說。
鐵頭扭頭放開了步子,又朝前走了。還沒走出半截胡同,心想娘這會兒準回屋去了,可他回頭一瞧,嗬,娘還在原地站著望他呢!
鐵頭回頭望,娘又喊了聲:“鐵頭!”
鐵頭聽到娘叫,以為還有挺要緊的話要說,便又跑步回到娘麵前:“娘!還有麼話?”
娘又從頭到腳看了鐵頭一遍,說:“孩子,沒話了。我是想著,你腳上這雙鞋該換換了。”她指指鐵頭手提的布包接著說:“到了隊伍上,就把包裏的新鞋換上。再就是,隻要有熟人路過咱村時,你就捎個口信來,我再給王連長和你做兩雙合腳的鞋捎去。”她又指指鐵頭手中的小布包說:“到天晌午時,你就把包裏的火燒吃了,可別餓著肚子趕路;渴了,就向鄉親們要碗水喝,別幹得嗓子冒煙。”
“嗯,娘:你說的這些我都記在心裏啦!娘放心吧,我餓不著、渴不著。娘!回去吧,瞍!”
“好,俺這就回屋,孩子上路吧!”
鐵頭說了聲:“娘,再見!”就又朝前走了。
當鐵頭走到胡同北口,繞過一處場院,快踏上出村的大車道時,耳後又傳來娘的喊聲:“鐵頭!鐵頭!等一等……”聽到娘叫,鐵頭不由得轉回頭來,一望,娘在門口不住地向他招手,叫他快回去。“娘有啥急事呀?”鐵頭邊想著邊又跑回來,站到娘麵前。
沒等鐵頭問話,娘右手托著一把紅絨球,微笑著對鐵頭說:“嗨,光惦著給你做鞋、捎口信什麼的,忘了把夜裏給你做的紅絨球讓你帶上。孩子你看,這大個的紅絨球是給你那馬頭上戴的,這小個的紅絨球是往馬鞭上拴的。戰馬戴紅絨球,人騎上也精神。給,快帶著吧!”
鐵頭接過紅絨球一看,是娘把姥姥家“陪嫁”給她的小紅襖,剪下幾條來抽成綢絲做的,一絲絲一線線,絲絲線線連著娘支持兒抗戰的心哪!鐵頭禁不住激動地一舉手,笑著向娘行了個舉手禮,說:“娘!這絨球做得好!我保證再奪匹大洋馬來向娘報喜!娘,您真好!我早就說您是個進步的娘。敬禮!再見!”
“快趕路吧,小騎兵!”娘點頭微笑著說。
“是!”鐵頭甩開胳膊,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娘望著鐵頭遠去的背影,又望望高空裏迎風飛翔的小鷹,禁不住欣慰地笑了。
像把彎鐮似的月亮,掛在老高老高的天空裏,也看不出它動腿邁步,可一眨眯眼,月兒已轉悠到正南來了,比大洋馬跑得還快呢。一塊塊討厭的黑雲,像遊手好閑的地主羔子,仨一群倆一夥的,在半截天空裏東遊西晃著,專遮著月光,使窗戶上暗一陣、亮一陣,真孬,像鬼子漢奸一樣的可恨!
鐵頭和號兵小劉並躺在炕上。屋裏除了號兵小劉呼嚕呼嚕的酣睡聲外,什麼動靜也沒有。鐵頭轉悠著大眼,雙眼皮閃動著,挺精神,一點困意也沒有。借著窗上忽然亮起來的月光,鐵頭抬頭望望號兵小劉,小劉四仰八叉的躺著,“呼嚕呼嚕”的睡得挺香。鐵頭想捅捅小劉的胳肢窩,把他逗醒,好一塊說會話兒,可又怕小劉因睡不足,搶白他,埋怨他。他幾次試巴著伸伸手,都縮了回去。他不想再聽小劉沒完沒了的打呼嚕啦,便使勁用雙手捂著耳朵,可手漏縫,想捂也捂不嚴,照樣傳來“呼嚕呼嚕”的鼾聲。鐵頭放下雙手,又望望小劉,心裏說:“嗬,你這個號兵夥計同誌,可真有兩下子!剛才你還說:‘鐵頭,我不困,你聽著,我給你拉吹號的呱。鐵頭你知道嗎?大早起,吹號最嘹亮,號音響十裏,方圓40裏內的鳥兒,聽到我的號聲能振翅鑽上天;夏天秋日,在月夜裏衝著河吹號,號音伴著嘩嘩流水聲,能聲飛八千裏……’可你講了還沒一半,就上下眼皮打架,‘呼嚕呼嚕’像磨開豆腐了。嗯,你‘呼嚕’吧,等你‘呼嚕’夠了,睡足了,精神了,明天咱鐵頭不叫你學驢打滾才怪呢!”鐵頭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他望望窗外被烏雲遮掩得暗淡、的月光,禁不住回憶起爹娘對他講過多次的血淚家史來——
按陽曆說,那是1928年秋天。一天後晌,一陣熱氣過去後,猛丁從西北上來了一股子狂風惡雹,霎時,乒乒乓乓,雞蛋大的冰雹砸得房瓦開花,砸得門窗亂響,砸得金黃的穀穗、通紅的高粱、長須的玉米紮倒在黃泥裏成了爛漿。地頭上的榆樹,路邊上的楊柳被掃光了葉子,折斷了枝椏,光剩下個禿腦袋瓜。大樹下,橫三豎四地躺著被掀折翅膀、砸爛胸脯子的野鵓鴿、灰斑鳩、花野鵲、黑老鴰。漫地裏一片荒涼。雹災撕裂著窮人的心。鐵頭奶奶揪心地說:“噥,唉!老天爺真是不叫人活了啊!吃頓飯的工夫就把地裏砸了個光。這,叫咱拿啥交劉財主家的租呀?再說,咱這老少幾口子到冬天拿啥填肚子嗬?唉,我的老天爺,真沒法活下去呀!”
鐵頭爺爺用旱煙管指著老伴說:“嗨,別絮叨啦!你就是燒高香磕響頭,劉財主也不會少要你一粒租。越鬧災荒他家越高興,他好乘災荒年喝窮人的血、吃窮人的肉啊!災荒年是肥了財主,害死窮人。這年月,光發愁有啥用?!哼,車到山前自有路,往前看嘛!”
鐵頭爺爺說到這裏,冷不防閃電般地鑽進來兩個劉財主的狗腿子,其中一個叫劉白彥的踏入門就吼道:“好哇,你有什麼‘路’?交齊租子才有你的活路。劉老爺規定:凡租種他的地,往年拖欠的租子和今年的地租,要加在一起交齊,你家應交三石八鬥,少一粒也不行!明頭晌一定得送到!”
鐵頭爺爺吸了口悶煙,怒視著兩個狗腿子說:“難道你家劉老爺沒長眼?雹子把莊稼砸了個光,顆粒無收,我們一家老少四張嘴,後天就揭不開鍋,拿什麼交租子?拿冰雹?拿西北風?哼!你家老爺祖祖輩輩都是這樣,一遇上災荒年,就恨不能把窮人連骨頭也吞掉!哼,沒別的,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吧,就說我和往年一樣,不去求他磕頭加息。今年一粒租子也沒有,要命倒有一條!”
“啊?!你這個窮光棍,又耍起無賴來啦!想賴租不算,還竟敢挖苦俺劉老爺祖宗三代。哼!你好大的膽子!哼哼,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走,快去報老爺知道!”劉白彥說完,拉著二狗腿子就要走。
“哼!你們這些拾財主家殘渣剩飯吃的狗東西!滾!快滾出我的家門!”鐵頭爺爺揮拳怒喝著,嚇得兩個狗腿子說著:“啊,俺走,這就走。”筋鬥軲轆地跑出了大門。
兩個狗腿子逃回劉財主家,冷汗未幹,就添油加醋地向劉財主報告了,說鐵頭爺爺怒揭劉財主祖宗三代喝窮人血的硬棒話。劉財主一聽,立即火冒三丈,認為鐵頭爺爺抹黑了他祖宗的臉,傷了他劉財主家的臭威風;他更害怕鐵頭爺爺帶頭抗租,鬧大了,不可收拾,這還得了!於是想乘機來個殺一儆百,鎮唬住窮人們抗租鬧亂子,便當即派了劉白彥等一群狗腿子,借著暗淡的月光,將鐵頭爺爺捆綁到劉財主家,剜掉了眼珠子,然後一陣亂棍打死。
第二天後晌,四鄰八舍的窮哥們將血糊糊的鐵頭爺爺抬回家,屍首還沒掩埋,楊木匠大伯(也就是現在的老村長、黨支書)急匆匆地走來,對鐵頭奶奶小聲說:“他嬸子!不好啦,劉財主真缺他娘八輩的德,他家管事的說漏了嘴,說,劉財主防你兒子報仇,要先下毒手,斬草除根,要抓你兒子送衙門蹲大獄去,真歹毒!他嬸子!快叫你兒子逃條活命吧,有條命根在就好辦!”
鐵頭奶奶咬了下牙,沒說一句話,擦了把淚,對楊大伯點了點頭。
當夜,在黑雲不斷遮掩的月光下,有三個人將鐵頭爹送出村外裏把地。他們在三岔路口一棵小柳樹旁分手時,奶奶又擦了把辛酸淚,對鐵頭爹說:“孩子!放心地走吧,咬緊牙關活下去,等年月好了再回來……報仇!”奶奶說不下去了。
鐵頭娘眼裏含著淚花,淚水不斷地滴下來,對鐵頭爹小聲說:“你到了天津衛,落穩了腳,想著往俺娘家捎封信,叫大家好放心。家裏的事不要惦記,有咱楊大伯、有俺娘家呢!在外邊混飯吃,可別累壞了身子……”她也說不下去了。
楊大伯抓著鐵頭爹的雙手說:“大侄子!遠走高飛吧!記著:世道不會老陰天,總有咱窮哥們抬頭走路、揚眉吐氣的那一天!你爹是好樣的!窮哥們會把他安葬好,你放心上路吧。多保重啊!”
鐵頭爹眼裏噙著淚水,望望親人們,又望望親人們,隻說了一句話:“嗯,娘!楊大伯!你們回去吧,我走啦,我會回來報仇的!”說著,猛轉身,邁開了步子。
親人們望著親人的背影,‘在暗淡的月光下,站了很久很久。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幾年過去了。鐵頭爹娘月夜離別時,三岔路口上的那棵小柳樹,已長得枝繁葉茂,兒年工夫就一摟多粗了。鐵頭爹逃到天津衛後,通過親戚打保,到一家五金工廠裏當了工人,苦熬苦鑽的學了套手藝。這中間,他偷回過一次家,和親人們見了麵,在鐵頭姥姥家住了兩天,可一聽到風聲緊,就又含恨走了。
直到“七七”事變,蘆溝橋炮聲響了,鐵頭爹聽說八路軍來到河北打鬼子漢奸,便興奮地跑回家來。親人們團聚,都挺高興。這一年,鐵頭都七歲了,鐵頭爹撫摸著兒子頭頂問這問那,更是喜得合不攏嘴。
第二天,鐵頭爹回來的消息就傳到了劉財主家。劉財主怕鐵頭爹找他們算血仇帳,便又慌忙派狗腿子進城,向在城裏當漢奸團長的兒子劉保莊報了信。劉保莊立即報告了鬼子特務隊長居地,謊說鐵頭爹是“大大的八路密探”,居地得到這個情報,如獲至寶,當夜便親自帶著便衣隊包圍了劉家屯,想捉活的多領獎。可鐵頭爹當時未在家,正在楊大伯家拉家常。當鐵頭爹離開楊大伯家,剛走到胡同口時,同特務隊長居地撞了個臉對臉,居地發著火大聲喝問:“什麼的幹活?”
鐵頭爹一聽,不禁暗叫了一聲:“啊,鬼子!”轉身要避開,可居地已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躲閃來不及了;他心裏想,幹脆先撈個墊背的再說!就勢兩手鉗住居地兩臂,像提溜一頭黑豬似的,猛勁向右邊稀糞坑子裏一扔,說聲:“去!”隻聽“撲通”一聲,居地就去喝那不要錢的稀屎湯子去了。
鐵頭爹快得像閃電似地拐胡同就跑,特務隊晃著手電緊追,“啪啪啪”,子彈在他身邊亂飛,跑著跑著,忽然覺得腿上胳膊上發麻,有兩處被鬼子王八盒子打彩了。當他跑出了三、四裏地,甩掉了敵人時,鮮血已濕透了褲子和襖袖,覺得口渴得非常厲害,便坐在一個沙崗邊休息,突然,不知從哪裏走過來幾個帶槍穿黃軍衣的人,問清了他掛花的情況,其中一位女同誌立即打開紅十字挎包,給他包紮起來。原來,這幾個帶槍的人,就是老百姓日夜盼望的八路軍;那位女同誌是一位姓羅的醫生,那幾位同誌是護送她去分區衛生所的……鐵頭追憶到這兒,抬頭望望遮著月光的黑雲,眉頭皺得成了疙瘩,緊握著拳頭,咬著下唇,自言自語地說:“嗯,爺爺和爹爹的血淚仇,一定要報!一定要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