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天黑得像鍋底,黑得對麵瞧不見人。“呼——呼——”“呼——呼——”刮起了挺邪虎的西北風。風聲呼嘯著,卷起了西沙河裏的黃沙土,沙土從樹頂上、房脊上飛掠而過。霎時,刮得滿天昏黃。風推倒了公路上的電線杆子,掀翻了牲口棚頂,扯飛了晾在繩子上沒曬幹的爛衣片子,衣片子被旋到半天空裏,像斷線風箏亂飄舞。夜風刮得好大啊!
這時,在房東北屋裏,王連長再次指著炕桌上的一份緊急命令和一份敵情情報對指導員說:“老李你看,都要爭取時間。我們必須馬上動身,拂曉前才能趕到軍區。可派誰去通知分區衛生所轉移呢?”
李指導員又看了遍命令和情報,掂著每句話、每個字的分量。他吸了口旱煙,轉過頭來,對王連長說:“是呀!我們要跟時間賽跑。按上級要求,一定要在拂曉前趕到軍區!誰去衛生所下通知呢?得好好想想,天氣這樣壞,要找個路熟的。”
命令是軍區司令部特地派騎兵通信員送來的,隻見上麵寫著:
王連長、李指導員:
有緊急任務,命令你連拂曉前趕到軍區。風雨無阻。
10月13日晚
又一份情報是當地縣委派專人送來的,隻見上麵寫著:
據可靠緊急情報,今夜縣城日偽出動,企圖奔襲分區衛生所。請你迅速派一名騎兵去通知分區衛生所立即向肖家莊轉移。切切。
10月13日夜
命令和情報碰到一塊了。軍區的命令要堅決執行,縣委的情報要趕快傳送;可時間都挺緊,都得馬上行動,怎麼辦?高個子王連長在屋裏轉了兩趟,那握過鐵錘的大手揮了一下,轉過臉來征求李指導員的意見,說:“是不是派個偵察員趕到衛生所去下通知?”
“咱們的偵察員沒去過那一帶,天黑風大,怕走錯路誤事。得找個路熟的。”李指導員說。
王連長說:“我想過,炊事班長老王的家就在那一帶,可他騎術不怎麼樣,怕不能趕在敵人奔襲之前完成任務。”
“再想想,看還有更合適的嗎?”李指導員邊說邊想著一個個戰士熟悉的麵孔。
李指導員話音剛落,“噌”的一聲從屋裏蹦出一個小鬼來,站在王連長的麵前,挺著胸脯、打個敬禮說:“報告連長!我合適,我去!保證完成任務!”
王連長微笑著說:“噢,鐵頭!剛才我和指導員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你說說,你怎個‘合適’法?”
“我路熟。我到分區修械所去看我爹時,那幾個村子我都去過。”鐵頭滿有把握地說。
“嗯,光靠路熟還不行。你說說,萬一同敵人遭遇了怎麼辦?”
“那,我趕緊想、想盡一切辦法甩開敵人,飛向目的地把信送到。”
“好!還有,萬一碰上敵人打傷你的馬,又咋辦?”
“那,”鐵頭蹦了蹦,指指雙腿說,“我不是還有這兩條腿麼?沒了馬,我跑也要跑到目的地,完成任務回來向連長報告!”
“嗯,好哇!好!有克服困難的思想準備就主動。就是萬一碰上狼群,也能把它踩到馬蹄子底下!”王連長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小鐵頭,心想,這小鬼參軍才幾個月,進步挺快,真是個好戰士!他親昵地拍了鐵頭肩膀一把,轉過頭去望望李指導員,交換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說:“老李,我看鐵頭行!能完成任務,叫他快去送吧!”
李指導員聽完鐵頭和王連長的對話,想到鐵頭過去常給帶路、送信,表現得很勇敢機智,特別是這次奪取佐藤的大洋馬,誘牽沙河鎮敵人的行動,更是出色,所以覺得由他來執行任務有把握,於是向王連長肯定地點了點頭,說了聲:“行!”
王連長立即給鐵頭交代任務說:“鐵頭同誌!帶上這封信,你馬上出發。任務是:去通知分區衛生所帶著傷員立即向肖家莊轉移,防止縣城的敵人奔襲包圍。你完成任務後,放開蹄子,快馬加鞭,到軍區駐地找我們。記住了嗎?”
“報告連長!記住了。保證完成任務!”鐵頭把信收好,響亮地回答。
鐵頭立即背上馬槍,帶上馬刀,掖好手榴彈,向連長和指導員敬個禮,邁過榆木門檻,一步蹦下磚門台,直奔牲口棚,向他的大洋馬走去……
大風呼呼叫,刮得滿天黃塵,吹得樹葉嘩嘩響,連愛夜間出動的蝙蝠、’貓頭鷹都鑽到窩裏不動翅膀了。鐵頭貼伏到洋馬背上,迎著大風,策馬飛馳。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輕飄飄地飛行著,飛呀,飛呀,飛呀……耳邊“呼呼”響,兩旁樹木向後倒,一拉溜村莊一個個被拋在後邊。任務緊,心裏急,鐵頭加鞭再加鞭,洋馬放開四個大蹄子,“嗖嗖嗖嗖”,像支利箭呼嘯而過。飛呀,飛呀,飛呀……加快飛!跑呀,跑呀,加勁跑!盡管洋馬使著大勁,飛跑得蹄子快不著地了,可鐵頭還在催促著馬兒:快!大道溝,蹦過去!快!小土坡,飛過去!放開蹄子,快些,再快些!大風算老幾?把它頂回去!他恨不能一步躍到目的地。為了搶時間,少跑路,鐵頭扯韁抄條近道跑。飛著,飛著,跑著,跑著……忽然,在一條很寬的道溝麵前,由於頂風嗆勁大,馬失前蹄,“撲通”一聲,一家夥把鐵頭摔出了好幾步遠,跌倒在道溝的硬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腦袋嗡嗡響。鐵頭仰臉躺著,動動手,手能動,動動腳,腳也能動;想抬頭翻身坐起來,可覺得頭有千斤重,抬、抬、抬,就是抬不起來。鐵頭氣得心想:“嗨!真‘嗚拉稀’這是哪股子邪?咱鐵頭當兒童團時就不信邪,當了八路騎兵就更不怕邪!不行,得快起來,起來趕路;離著目的地還有一半呢!衛生所的傷員同誌們、醫生同誌們都等我去通知轉移呢,如果比敵人遲到一步,同誌們就有大危險,決不能讓敵人得手逞凶,快快快,快起來上馬!快去衛生所送通知!”鐵頭想著,咬緊下唇,一鼓勁坐了起來,拄著馬槍站了起來。他走過去拉緊馬韁,想抬腿上馬,可一抬腿呀,膝蓋痛得厲害,用手摸了摸,啊,原來是摔了個像小饅頭似的大血包。血包痛呀,痛得鑽心,比黃蒺藜紮還痛哩,咋辦?咋上馬?咋完成任務?大洋馬低著頭在他麵前晃動著腦袋,聞聞他的脖領,聞聞他的手,聞了一次又一次,好像著急地對鐵頭說:“小騎兵!快走吧,光愣著幹什麼?”可它哪裏知道鐵頭的腿上長出了個血饅頭呢?!當它在鐵頭麵前晃動著腦袋時,盡管天漆黑,黃風大,鐵頭卻看清它的頭頂心上,飄舞著鮮豔的紅絨球。紅絨球,飄呀、飄呀,像朵大紅花,紅絨球,晃呀、晃呀,像盞大紅燈,紅絨球是娘鼓勵兒子抗戰的一顆火紅的心!鐵頭望著紅絨球,霎時周身熱乎乎的,馬上給自己暗下命令:“前進!快前進!目標——分區衛生所!”他立刻把馬拉近,拍了拍馬前腿,馬便熟練地臥倒下來。他抓鬃扶鞍趴到馬上,一抖韁馬站立起來,打了個響鼻。鐵頭提韁下令:“開路!快!”大洋馬聽話地放開蹄子,“嘚嘚嘚”,“嗒嗒嗒”,又向前飛跑起來。當天色快蒙蒙亮時,鐵頭飛騎來到離目的地隻有裏把路的地方,他高興地自言自語著:“到了!到了!”隨即放鬆韁繩,一邊讓汗淋淋的洋馬走著大步,一邊留神地觀察周圍的動靜。鐵頭走著,走著,離肖家莊越來越近了。他仔細一看,啊,村邊上怎麼有一堆“黃樹樁子”在移動?再細看,在“黃樹樁子”旁,有一個騎黑頭大馬的家夥,正揮舞著洋刀在指揮包圍村子呢。鐵頭心裏飛快地一閃念:“這八成是縣城的鬼子兵來奔襲衛生所的,怎麼辦?闖進村裏去,通知倒是能送到,可鬼子包圍村子後,傷員和衛生所的同誌們要突圍就難了。嗨,鬼子不是剛剛到,正在布置包圍嗎?我何不乘敵人還沒布置開,情況還不明的時候,從背後幹它一家夥呢?!用槍聲吸引敵人,用槍聲通知衛生所快突圍不是更好嗎?對,時間太緊,不能含糊。幹!先打領頭的,把他撂倒了就能打亂敵人的步子。對,開槍!”鐵頭想到這兒,在馬上舉起了槍,對準那個騎黑馬的鬼子軍官。鐵頭瞄準目標,穩住呼吸,一扣扳機,“叭!”一聲槍響,那個鬼子軍官立刻“撲通”一聲從黑馬上倒栽下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前胸後背冒著血泡,指揮刀甩出去幾尺遠。
霎時,鬼子群亂了套,像黑夜裏炸著了老鴰窩,慌作一團,呱呱亂叫。鬼子兵邊“嘎喹嘎崆”的亂放著槍,邊向他們的大太君靠攏去……
失掉主人的大黑洋馬忽然望見了鐵頭的大紅洋馬——過去跟它在一塊飛奔過的“老朋友”,便“噅——”的一聲長鳴,向鐵頭奔去。
有個鬼子少尉,聽到馬嘶,驚奇地看著黑馬飛奔過去,趕緊抓起望遠鏡跟蹤嘹望,當他看到老遠的一匹大紅馬上有個八路娃娃端著槍時,不禁“啊”的驚叫了一聲,這才鬧清了他們的大太君被揍下馬來不喘氣的原因,立即紅著狼眼,揮著洋刀,吆吆喝喝,帶著一群惡狼般的鬼子,向鐵頭撲去。
鐵頭一看鬼子群包圍上來了,心想:“是現在撤呢,還是等會再撤?傷員和醫生同誌們都突圍了嗎?我還能為他們做點什麼呢?”正在考慮的時候,忽聽背後有人喊:“鐵頭!鐵頭!”
鐵頭聽到喊聲,猛一回頭,啊,原來是區中隊,的“老偵察”騎著自行車從道溝裏來到跟前了。“老偵察”按著閘,穩住車子,開門見山地對鐵頭說:“我在路上碰到傷員和羅所長了,他們聽見槍聲,知道有敵情,及時安全突圍出去了,現在正向肖家莊方向轉移;李大個也在,你快去追他們吧!區中隊在前邊埋伏著,狗日的要是追到那邊去,夠好看的。喏,鬼子都上來了,你領著那匹黑馬快走吧,我也撤啦!”
“嗯,行!我找羅所長把信交到她手裏,回頭見!”鐵頭說著便調轉馬頭,引著大黑洋馬,順著大道溝,向肖家莊方向奔去,隻聽得背後不斷響著三八大蓋槍聲和鬼子少尉的凶叫聲。
鐵頭打馬連續跑了一陣子,聽到後邊傳來區中隊阻擊鬼子的槍聲,便緩了口氣,將尾隨而來的黑洋馬的韁繩拴到紅馬鞍子上,向肖家莊方向繼續奔去。當鐵頭飛跑到離肖家莊一半路時,便追上了分區衛生所轉移的隊伍。還是騎兵傷員李大個眼尖,老遠老遠的就向鐵頭揮手招呼著:“噢!鐵頭小鬼!快來呀!有什麼急事快過來!羅所長在這裏!”
一聽那熟悉的大嗓門,鐵頭就知道是李大個在喊他,於是放馬飛快來到李大個麵前。沒等鐵頭說話,李大個就指著一個近三十歲的女同誌說:“鐵頭!這就是羅所長。”原來這位羅所長就是當年黑夜裏給鐵頭爹包過傷上過藥的女醫生。可鐵頭怎會知道呢。
鐵頭在馬上忙向羅所長敬了個禮,然後跳下馬,將縣委和李指導員寫的兩封信遞到她手裏,說:“報告首長!信。”
羅所長閃動著水靈靈的眼睛,很快把信看完,抬頭望望鐵頭和他的兩匹黑紅分明的大洋馬,對鐵頭響槍發“通知”讓衛生所及時轉移的事,就全都明白了,她禁不住激動地說:“鐵頭同誌!你真是個又機靈又勇敢的小騎兵!我代表分區衛生所醫務人員和全體傷員同誌,向你表示感謝!”
“不,不,不是我,是區中隊掩護同誌們轉移的。我是李指導員、王連長叫來送信的。”鐵頭忙搖著腦袋,靦腆地說。接著他又說:“報告羅所長!要回條,我得馬上回去。”
“好的,我馬上寫封信給你帶上。”羅所長說著,就在膝蓋上寫了封信交給了鐵頭。
騎兵李大個的傷基本上好了,他蘑菇得羅所長不得不同意他歸隊。
鐵頭騎著大紅馬,李大個騎著新繳獲的大黑洋馬,一路上說說笑笑,前往軍區駐地找騎兵連了。快落日頭時,鐵頭和李大個回到了騎兵連部,一進屋看見王連長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軍用地圖,鐵頭上前一步,立個正,敬個禮,交上羅所長的信,說:“報告連長!通知已送到,羅所長寫了回信。”
王連長看完羅所長寫的信,已明白了鐵頭這次完成送信任務的經過,於是高興地笑著大眼走過來,撫摸著鐵頭的腦袋說:“鐵頭!好,遇到敵情會多動腦子,好哇!你做得完全對!”
鐵頭覺得不好意思,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似地說:“不,不是我做得好,是您和李指導員教得好,同誌們幫助得好,區中隊阻擊得呱呱叫。”
王連長轉過身來,拍了李大個脊梁一把,說:“老李同誌!怎樣,傷好利索啦?你來得正是火候,這回又該你這挺機關槍發揮威力啦!”
李大個嘿嘿笑著,他手發癢了,急切地問:“連長!啥時參加出擊?”
王連長輕輕笑了笑,打了個手勢說:“嗨,仗有得你打,不會讓你的機槍餓成幹柴棒子的。快,你和鐵頭先一塊吃飯去,吃了飯再拉話。”
“是!”鐵頭和李大個同時向連長敬了個禮,便轉身往夥房去了。
鐵頭吃罷飯,打了個飽嗝,抹抹嘴,吹著《騎兵進行曲》口哨,來到連部。
這時,急匆匆進來一個20多歲、瘦高個的青年軍人,他手裏拿著一封信,站在連長麵前,作難地說:“連長!這是軍區司令部的急信,要馬上給友鄰軍區送去,可咱們的偵察通訊人員都出發去了,這,咋辦好?讓誰去送呢?真是磨扇壓著手哇!”
王連長對這位剛由軍區分配來的副連長說:“嗨,張副連長!要送封信,還壓死人?派人去送就是了。”
“各排都有任務,作野外演習去了。那派誰去送呢?”張副連長皺著眉說。
“報告張副連長!我去送!”站在一旁的鐵頭又要求任務道。
“小鬼!你……”張副連長搖了搖頭。
“嗯,我去,我保證完成任務!”鐵頭望著張副連長,又緊加一句。
“不行,小鬼!大人去還怕完不成任務呢,你去怎行?”張副連長仍舊搖頭不相信地說。
“鐵頭行。咱鐵頭能行!你剛來還不了解他,別看他人小,可人小能辦大事!還是讓鐵頭去吧。”王連長認真地對張副連長說。
“那,就讓鐵頭同誌去吧!”張副連長說著,立即把信交給鐵頭,並告訴他這信的極端重要性及詳細地點。
鐵頭把信藏好,向連長和副連長敬了個禮,轉身就要走,剛跨過門檻,王連長忽然想起了什麼,喊住鐵頭,親切地問道:“鐵頭!你睡過覺了嗎?困不困?”
“報告連長!我睡過啦,不困!上下眼皮一點也不打架。”鐵頭眨巴著大眼微笑著說。
“哎喲!你在哪兒睡的?啥時候睡的?”
“我在回來的大路上,在馬上睡的。”
“好,步兵同誌練習得能在長夜行軍中打瞌睡,咱們騎兵也能在馬上打個盹,既能節省時間,又能養足精神,一有情況時,個個就會立即精神抖擻,衝向敵人!”王連長說到這兒,轉向窗外大喊一聲:“王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