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晚飯後,黃河上空烏雲密布,天色漆黑,對麵瞧不見人。猛丁,一陣大風刮來,常言說“風是雨頭”,霎時風過雨響,隨著嗚嗚的響聲,遍天皆白,雨水嘩嘩嘩傾地而來。嘩嘩嘩,呼呼呼,風助雨威,越下越大,驚天動地的風雨聲,嗷嗷叫的黃河浪濤聲互相攪擾,響成了一團,蓋過了其它聲音,連戰馬的嘶鳴也被遮掩得像蛐蛐叫;嘩嘩嘩,呼呼呼,大風吹搖著密密雨柱在黃河兩岸飄灑著。就在這個不尋常的夜晚,我軍要飛渡黃河南進。指戰員們冒雨踏著黃土泥路,悄悄地集結在一個河北岸渡口,一片片雨洗的沙灘上,一塊塊黃泥地上,一窪窪冒著水泡兒的水窪裏,到處都站滿了全副武裝的戰士。突擊部隊登上船隊,荷槍實彈待命;炮兵的炮口對準了南岸敵人布防過的前沿工事和縱深碉堡群;小鐵頭和騎兵營的同誌們在撫馬待命;一排排支前的群眾站在擔架旁,等候著按順序上船的通知。
小鐵頭和剛參軍編在和他一個班的石黃土及劉小五、劉水等都撫摸著馬脖子,冒雨附耳愉快地啦呱著“小話”。突然,劉小五指著風雨中黃河冒起白泡的一堵堵浪牆,對小鐵頭說:“看,好家夥!黃河的浪頭真大呀!比起咱老家的滏陽河,清涼江發水時的浪頭大多啦!”
鐵頭笑著大聲說:“哎,小胖子夥計!咱河北的滏陽河、清涼江怎能與這黃河天險相比?你從地圖上看,滏陽河、清涼江在這種大河麵前就像條小紮腰帶子,差老鼻子啦!”他仰頭望了望風大雨急的天色,辨準了朝河南岸刮的風向,笑著說:“好!今晚上是順風,風隨人願,送咱們勝利過河!”
劉水回頭指指長長的黃河堤說:“看!大土堤這麼高,要是萬一下暴雨時開了口子,堤下村莊裏的群眾恐怕躲都躲不及!',
鐵頭扶著“紅光”洋馬前胸,接話說:“說得對,石大爺對我說,河南有‘四大災害’——水、旱、蝗、湯(湯恩伯,抗日時任蔣軍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駐河南),咱們要渡過的這黃河是其中的一大害。前天我聽李教導員講過,1938年6月,日寇侵占開封,逼近鄭州時,蔣介石軍隊不顧人民的死活,竟下令炸毀鄭州以北的花園口黃河大堤,企圖利用洪水擋住鬼子進攻,可結果不但沒阻住鬼子,反而淹死89萬人民群眾,受災人口達1250萬,並造成大片的黃泛區。”鐵頭說到這兒,一招手勢說:“等咱們把國民黨反動派打敗了,建立起新中國,到那時,咱們把黃河的大堤都修成銅牆鐵壁,叫黃河按照咱們的命令‘行軍’,叫它澆田,它不敢淹地;叫它發電,它馬上吐出溜溜銀光;叫它往東海走,它不敢耍脾氣回頭朝西!”
“那實在好!老百姓就是盼著有這麼一天。”石黃土抓著馬韁,頭頂馬頸遮著雨,笑著插話說。
“快盼到了,等著吧,黃土同誌!全國一解放,就大有希望修河治水了!”劉水接腔說,他又望望滾滾怒濤起浪牆的黃河,禁不住唱起來:“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劉小五蹲著對前後左右望了一會兒,指指河岸集合得那望不到頭,瞧不見邊的步兵、炮兵、工兵、騎兵、支前群眾和各部隊的雄偉陣容,興奮地對鐵頭附耳說:“嗬!今晚上咱們真有‘83萬人馬下江南’的氣勢呀!”
“嗨,小胖子!‘老曹(操)’下江南怎能與這相比?!他比起咱們的隊伍來差遠啦!”鐵頭揮舞著手勢,興奮地說。
這時,趙旅長和宋參謀長帶著幾個參謀和警衛員突然出現在鐵頭等幾個小鬼麵前。趙旅長拍了把鐵頭的肩膀,微笑著,故意用他家鄉江西的口語問鐵頭說:“鐵頭‘老表’!怎樣?準備好了嗎?”
“啊?”鐵頭隻顧和他的小夥伴們扯閑天啦,忙扭頭一看,是趙旅長——他正是抗日時那次同意鐵頭參加攻打中心炮樓的分區趙司令,站在他的麵前問話,便忙舉手行禮,響亮地答道:“報告首長!一切準備就緒,隻等首長一聲令下!”
“嗯,過河後敵人不繳槍怎麼辦?‘老表’想過沒有?”趙旅長追問一句。
“報告首長!想過,我們全班都研究過,敵人不舉手,就用馬刀削他們的‘肉西瓜’!”鐵頭立正幹脆地答道。
“嗯,很好!”趙旅長叫鐵頭“稍息”,又進一步問道,“小‘老表’!你是騎在馬上削?還是麵對麵地站在地上削?”
“騎在馬上唄!”鐵頭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對喲,小鬼!”趙旅長一揮手勢,說,“敵人不會等你登岸後騎上馬削他的腦殼,要把戰鬥情況想得複雜一些,多一分準備就多一分主動!要準備當‘海軍陸戰隊’,用刺刀解決問題!懂嗎?”
“嗯,要和南岸敵人打交手仗!”鐵頭點點頭會意地答道。
“這就對了,小‘老表’。”趙司令向下一打手勢,肯定地說。
宋參謀長——也就是抗日時那次直接具體指揮鐵頭攻打中心炮樓的分區參謀長——走前一步,撫著鐵頭濕乎乎的腦袋微笑著說:“鐵頭小鬼!蔣匪的狗牙旗比日本鬼子的膏藥旗還多呀,繳獲得多了,你的馬能馱得動嗎?啥時進北平展覽?”
“報告首長!能!到時把我們全營的,還有騎兵旅、騎兵師、騎兵軍的戰馬都用上,連美帝在上海的海軍陸戰隊的星條旗也搭上,它再多也能把它馱進北平大——大大的能盛萬人的展覽館去展覽!”鐵頭眨著明亮的大眼,禁不住高興地追憶起抗日時那次攻打中心炮樓時,宋參謀長問他為什麼專要膏藥旗的經過來,興奮地答道,“咱們拿下北平和南京後,就可把第一批繳獲的狗牙旗先送進北平,準備展覽。”
“誰去送?”
“我當然得算一個,我們李教導員早就許過我願啦!還有劉水、劉小五、石黃土,連李排長、老王班長也算上,我們都馱著去送。用馬送得快,我們路又熟。”鐵頭眉開眼笑地說。
“好哇,到送的時候充分發揮發揮你這小騎兵的作用。”宋參謀長說。
這時,李教導員、王營長等冒著雨踏著泥水走過來,趙旅長對他們指令說:“騎兵營渡河後要準備當‘海軍陸戰隊’。”
嘩嘩嘩,雨下個不停。霎時首長們迎著風雨,踩著泥水向整裝待發的步兵陣地走去。
猛丁,黃河南岸三顆紅色信號彈劃破天空,說明我們的第一批偷襲部隊,乘著天黑風聲雨夜的有利條件,勝利登岸了!緊接著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排炮聲驚天動地,我軍的大炮怒吼了。成串的炮彈帶著仇恨,帶著煙火,穿破雨夜,飛過洶湧嘭湃的黃河,鑽進了敵人的前沿工事,在敵群中爆炸開花。霎時,黃河南岸一片火海,敵工事在火光中跳舞,匪兵在炮火中抱頭混跑亂叫。在炮聲怒吼中,匪軍的槍支和屍體不斷被拋上天空。在黃河中迎浪前進的突擊部隊,乘炮火的有力掩護,不顧敵炮的反擊,不理敵人彈雨的飛嘯,排險斬浪前進。船隊接近南岸,戰士們像下山的猛虎,展翅下船登上了岸,立即衝向敵群,撲向碉堡……
小鐵頭望著南岸敵人的前沿工事在炮火中跳舞,第二批突擊部隊連續發出了勝利登岸的紅色信號彈,他禁不住心花怒放,揮舞著拳頭跳著,大喊著:“打得好!打得妙!真棒!”
石黃土興奮地學著小鐵頭的動作揮舞著拳頭喊著:“打得好!打得好!”
忽然,傳來王營長斬釘截鐵的命令聲:“上船!”
“是!上船!”小鐵頭高興地對本班戰士說。
“嗯,飛過去!”石黃土笑著緊抓著馬韁應道。
很快,按前衛團第二梯隊上船順序,小鐵頭和石黃土、劉小五,還有劉水牽馬登上騎兵營的第一船。這條船正是石大爺撐的船。一上船,石大爺就認出了小鐵頭,抓住鐵頭的雙手喜歡地說:“鐵頭同誌!咱們的炮火打得真叫人心裏痛快呀!我馬上送咱騎兵過河!”眨眼間,他們乘著石大爺的船就像支離弦的箭,穿雨夜,破惡浪,向南岸猛飛。在這同時,行進在黃河中的百十隻後續船隊,滿載著全副武裝的指戰員,像數百支箭頭,破浪向南勇進。騎兵營的第一船,行在前衛團第二梯隊船隊的最前麵。滔滔惡浪吐著白沫,在各船隊的周圍狂吼亂叫著,一道道浪牆在船前斜立橫擋,把大船搬搖得直晃蕩。在北方山地平原上,很少見過這種水猛浪大的馬兒們,驚奇得揚尾、豎鬃、怒目、咚咚地踏著船板,扇動著鼻翼直叫喚。群馬齊鳴,壓惡浪、震長空,順河響千裏。鐵頭一看他的“紅光”也跟著馬群叫喚,便拉低馬頭,附住馬耳,對“紅光”說:“嗨!你這個老兄呀,真沒見過大江河的世麵,海!叫什麼?等過了黃河讓你高興得叫三天。沉住氣!一會就上岸。”
“紅光”馬好像聽懂了鐵頭的話,低頭聞著鐵頭的手,靜立船頭,望著滔天的波浪,怒視著炮火連天仍在激戰的南岸……
分水破浪,穿破雨衣,百隻戰船橫渡黃河,飛行在黃河中間。猛丁,上空傳來一陣刺耳的嗡嗡聲。
幾顆照明彈高掛天空,霎時把雨夜漆黑的黃河照得一片明亮,把混濁的河水也照得黃澄澄的。劉小五看清空中盤旋的三架敵機,對鐵頭說:“看,他娘的三架。”
鐵頭借著照明彈光,仰臉望著在空中轉圈的敵機,又望望南岸的火海,說:“哼!它來一百架也是馬後炮!”
空中的照明彈熄滅了,河上一片黑暗,追著船隊嘟嘟打機關炮的敵機嗡嗡著瞎轉悠,找不見渡船目標了。
小鐵頭怒指著敵機對石黃土說:“哼!這家夥就是仗著多兩個爛翅膀,瞎嗡嗡著逞能;等我們也長上兩個翅膀,飛上去逮住它、我非把它撕成爛燒雞不可!”
石黃土微笑著說:“嗯,那可好!班長你在上邊撕的時候,可想著叫我在地上接雞(機)翅膀,雞(機)腦袋呀。”
“中!咱一言為定。”鐵頭眨著大眼,微笑著許願說。
鐵頭他們乘的這隻大船離著南岸越來越近了。忽然,從槍聲密集的敵人碉堡裏飛來幾顆流彈。鐵頭望見石大爺掌舵的胳膊猛丁抖動了一下,同時鐵頭自己的右腿肚子上也像被黑魚咬了一口,一陣鑽心疼。鐵頭閃亮著大眼,望望全船的戰友和馬匹,望望南岸,又望望背後等船待登的後續部隊,心裏說,啊?不好,石大爺掛彩了。石大爺掌舵關係著全船同誌的命運,關係著迅速快運後續部隊的命運。快去給石大爺包紮。鐵頭顧不得多想,更顧不得自己右腿掛花的疼痛,一步擠到石大爺麵前,說:“大爺!你胳膊掛花啦,我這有救急包,快,給你包紮住!”
“不咋的,小班長!胳膊,就像被賊魚咬了一口,沒啥!”石大爺忍疼咬牙堅持著掌舵說。
“馬上就能包好!”鐵頭說著挽起石大爺的血袖,摸著黑,迅速地用救急包將傷口包紮了起來,並對老人說:“大爺!後續部隊有醫生,下一船回去上點藥。”
“鐵頭班長!止住了血,就不礙開船啦,沒事。”石大爺穩掌舵,望著南岸說。
可到這時,鐵頭才覺得右腿的傷口疼得厲害起來,因被子彈叼飛了一塊肉,血從傷口裏不斷地滲出來,濕透了褲腿,灌了半鞋子。他覺得口渴頭暈,忙蹲下身,掏出手巾,利索地用手巾將傷口包紮起來,止住了血。他眨著大眼心想:這次掛彩,無論如何不能叫快嘴劉水知道。如劉水一發現呀,準會跑去報告李教導員。李教導員關心著全營同誌們的進步、冷暖、痛癢……我在晉南那次戰鬥中掛花,因騎馬行動不便,怕騎馬顛達得傷口疼、多出血,盡管李教導員當時害氣管炎咳嗽得厲害,可他連口水也顧不上喝,一直把我背到宿營地。這次掛花,無論如何不能再給李教導員增加負擔了。還有,這次掛彩,也不能被旅部衛生隊的羅隊長發現。我第二次掛彩就是她從李教導員身上硬將我“搶”走的,被送進了野戰醫院。盡管醫院的醫生護士同誌們對傷病員很好,親如兄弟姐妹一家人,可自己離開了騎兵營的李教導員、王營長、李排長、老王班長、劉水、還有好多同誌們呀,就像孩子離開了親娘。不能隨營前進,不能和戰友們共同戰鬥,不能一塊學習,不能一起生活拉呱了,那個沒法用嘴巴說清的難受滋味呀,比下肢掛彩不能動,比害場大病還難受哩。這次可得多留點神,把傷遮掩住。鐵頭想到這兒,禁不住微笑著一揮拳,心裏說:對!就這麼辦!
船要靠南岸了,劉水一拉鐵頭血糊糊的濕手說:“啊?鐵頭!你手上有血!掛彩啦?”
“沒,剛才給石大爺包傷口沾的。”鐵頭平靜地說。
“噢!”劉水望著陸續靠岸的船說。
登岸的前衛團一梯隊已把大部分前沿敵群“吃掉”了,有些還沒“吃掉”,匪兵依靠工事在頑抗著,槍炮聲不斷響著。騎兵營的船剛靠岸,王營長一聲令下:“下船!衝上去!”’
立時,殺聲震天,騎兵營指戰員將馬留給後勤人員看管,揮舞著大刀撲向仍在頑抗的敵群。殺殺殺!一排排匪兵在馬刀閃亮前倒下,前麵的匪軍倒得橫三豎四的像穀個子,可是後麵的敵軍被督戰隊逼著又湧上來,殺退一批,又上來一批,殺倒一個,又上來一群。騎兵戰士們殺紅了眼,殺聲喊啞了嗓子,匪兵們在寒光閃閃,削鐵如泥的馬刀下,倒的倒,爬的爬,混亂得像王八偷西瓜。
李大個排長帶著鐵頭、劉小五、劉水、石黃土衝上岸後,與迎麵撲上來的五個匪兵展開了白刃戰。李大個一個人勇戰兩個督戰隊士兵。他左來右擋,橫劈豎殺,格鬥得非常激烈。鐵頭和劉小五、劉水各迎戰一個匪兵。石黃土還沒經過這種血戰陣勢,還沒學會用馬刀麵對麵劈殺,緊張得不知怎麼辦好。鐵頭的對手是個大個子匪兵,又是個老油子,刺殺動作熟練。左刺、右刺、突刺都能來一手。鐵頭握緊馬刀,全神貫注、沉著交戰。鐵頭左劈右砍,上削下掃,步步進逼。經過一陣子激烈拚殺,殺得大個子匪兵手忙腳亂,心慌出冷汗,乍拚殺時的勁頭不見了,匪兵禁不住心裏暗說,共軍娃娃好厲害呀!不行,得快想法脫身。就在大個子匪兵慌神的當兒,鐵頭上前揮刀,嗖!把匪兵的槍托削去了一截子,嚇得大個子匪兵更著慌地向後倒退著,邊退邊招架。鐵頭越殺越上勁,上下左右劈、砍、殺,把平時李大個排長交給他的幾招都用上了,隻殺得大個子匪兵招架不迭、心慌得想逃跑。鐵頭瞅準對手的空子,上前連劈幾刀,怒喝一聲:“殺!”隻聽嚓的一聲,大個子匪兵被永遠送回“老家”去了。在刀光劍影殺聲碎敵膽、血水濺沙地的激戰中,鐵頭回過頭來急找劉小五、劉水和石黃土。透過火光,他見劉小五被一個匪兵逼退到一堵斷牆前拚殺,眼看有被匪兵刺倒的危險。來不及多想,鐵頭一個箭步跳到匪兵背後,手舉刀落,將匪兵又送回了“老家”。劉小五驚喜地望著鐵頭喊了聲:“班長!”連忙搓了搓握刀出汗的雙手。鐵頭問劉小五:“黃土!劉水呢?”忽然左邊一聲槍響,緊接一聲:“殺!”突然,火光處石黃土朝正和劉水拚殺的匪兵腿上冷丁打了一馬槍,疼得匪兵咧嘴一鬆勁的當兒,劉水上前一馬刀將匪兵報銷了。鐵頭望見石黃土初上戰場的勇敢勁,禁不住喊了聲:“好!”這時,李大個排長提著新繳的兩支步槍走到小鬼們麵前來了。他望見泥水地上被小鬼們報銷的幾個匪兵,高興地說:“嗯:好好!就是得這樣,要用馬刀殺出威風來!”並用刀向前一指,說:“跟我來!”鐵頭和他班的戰士們緊跟著李排長向騎兵營殺進敵旅部的火光處撲去……
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奪取渡口,殲滅守敵的戰鬥已經勝利結束。
我軍大批部隊繼續登船,浩浩蕩蕩橫渡黃河,向南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