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出現之前,地球上就充滿大自然的聲音。其中有洪大的,如山呼海嘯,如天崩地裂。也有微細的,如樹葉飄落,如小草生長。它們周而複始地重複著,重複中發生過災難,比如恐龍由遍地橫行到冰川覆蓋了整個世界,從恐龍悲鳴化歸為單調的冰塊撞擊聲,這變化讓人不寒而栗。正是這些令人顫栗的偉大聲音,促使大自然在痛苦中進化。
出現了人類之後,大自然的聲音又增添了新的交響。人類聲音多麼微弱,多麼單調。但是,人類聲音最富有感情和生機,它和野獸的嚎叫有質的區別,人類在戰勝大自然過程中學會了歌唱,這形成了整個地球上各式各樣的美麗歌聲。在古埃及有,在巴比倫有,在兩河流域有。在亞洲東方的古印度有,在古中國也有。古中國最美麗的歌聲,可能就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
年代在不知不覺中流失。在南中國的廣州,被北方人呼之為“蠻音”的音波,一直在大氣中遊蕩,在田野中遊蕩,在都市的人潮中遊蕩。最後,在南中國人物的心底凝結。遊蕩和凝結的結果,最後奔湧出一種叫“粵曲”的音樂,繼而,又載歌載舞出一種叫“粵劇”的戲曲藝術。其中有男子的聲音,也有女子的聲音。兩者相較,最初是男子的聲音更響亮、也更久遠。到了本世界50年代初期,忽然出現了一個嬌憨甜美的女聲:“身飄搖,似風飄,珠淚搖,似江潮,悲悲悄悄魄散魄搖……”
天風搖蕩,地表欣榮,這是粵劇《一代天驕》女主人公的一段獨唱。觀眾困惑了:人類胸腔怎能迸發出這樣的奇妙聲音?如鶯聲剪厲,高昂時直薄雲霄;似燕語呢喃,沉迷處回腸九轉。一個浪頭打來,讓你心旌搖蕩;一個浪頭打去,讓你魂不守舍……不似自然,又勝似自然。百年不遇,何以名之?思來想去,從她的藝名中得到啟發,便決定把這種腔調和唱法呼之“女腔”。頓時眾人誇好,報刊電台紛紛應和……
這位女藝人受到鼓舞,適逢大陸解放,她很快就回到廣州。不久,她代表她新生的國家去遙遠的莫斯科,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的演出,她演唱了一曲《昭君出塞》:“我今獨抱琵琶望,盡把哀音訴,歎息別故鄉。悲歌一曲寄聲入漢邦,話短更情長,家國最難忘,悲複愴!”各種膚色的青年朋友坐在台下,盡管沒有人能聽懂歌詞的含意,但歌者的聲音卻傳達出一種特殊的情愫,所有的在場者全被感染了。於是,她給她的祖國拿回了一塊寶貴的金牌。
時間飛躍著來到80年代,她先後在廣州和北京舉辦個人的獨唱音樂會,她除了演唱粵劇選段和粵曲小調之外,還有由她自己配曲的領袖詩詞和城市新民謠。她本來願意再演粵劇的,無奈當年舞台上的“對手”多已辭世。於是,她隻得把這一腔寓感懷和惆悵為一體的心聲和盤托出……
時間進入90年代,她知道來路無多,便加倍奔忙。麵對鳥語花香,她依然春風綠鬢,要把最後最美的聲音獻給生她養她的土地,獻給知她愛她的人民。
她珍視自己的聲音,因為她的學生暫時還比不過自己。這使她驕傲,更使她悲哀。她珍視自己的聲音,因為這聲音曾驕傲馳騁在南中國和東南亞有半個世紀之久。她希望自己的聲音以及鬱結在聲音中的那種感情,能夠在後人的聲腔中得到再現和升華,因為這不僅是自己的事,還關乎她的祖國和她的民族。
人類聲音是所有大自然聲音的驕傲,而在整個人類聲音當中,她的歌聲以及技法,顯然又是“驕傲中的驕傲”之一。顯然,她無愧於這一評價。
大自然的聲音是要延續下去的,即使有朝一日,大自然平靜下來了,人們也會在室內運用電子發生器複製那些雄偉的聲音。人們不愁大自然的聲音斷代。
在可驕傲的人類聲音當中,“女腔”卻使我們發愁它的無以為繼。她以聲音名世,總結人生時仍以聲音回報和豐富世界。聲音是單一的,但又是基本的。她是誰呢?她就是著名粵劇表演藝術家紅線女,她還有一個早就被人遺忘了的原名:鄺健廉。目前在家裏,105歲的母親還習慣叫她“阿廉”或“十姑娘”(她在女孩兒當中排行第十),甚至有時還直呼“馬騮仔”(廣東話“小猴子”的意思)。
“馬騮仔”為人類創造出了驕傲,帶給後人的卻是驕傲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