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女麵對如此巨大的成功,卻感到由衷的不滿足。她覺得自己的本業是粵劇,雖已有“女腔”名世,但要想再提高一步,一要有合適的劇本,二要有充足的時間準備,三要有合格的導演全盤指揮。一句話,要把一種“真善美”的藝術追求擺在單純追求經濟利益的前邊。
然而她也知道,在當時的香港,沒有人願意拿出錢來支持自己這麼做。如果真要這麼做,除非是自己當這個劇團的老板,要預先拿出自己的錢,去支撐這個劇團的全部開銷。
許多人聽了她的這一設想,連連搖頭,以為是“癡人說夢”。
也有人聽了這一設想,說“不妨一試,盡管前途艱難。”
1952年,紅線女權衡了各種意見,最後堅決嚐試著做了。她有幸獲得了粵劇界的兩位旗幟性人物——馬師曾和薛覺先的支持,成立了以自己為老板的真善美劇團。在此期間內,先後演出了《蝴蝶夫人》、《清宮恨史》和根據《威尼斯商人》改編的《一磅肉》以及《昭君出塞》。
胸懷真善美
紅線女是18歲回到香港的。一到香港就忙亂,工作忙亂,生活也忙亂,但是也奇怪,一有空隙,哪怕短暫得隻有半個小時,她也會讓自己安靜下來,回想一下這十來年的生活,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
她生於1927年。浮現在腦海中的第一個影象,卻不是廣州的家,而是故鄉的石門樓。她記得幼小時,每年夏天父親都帶著自己,以及幾個姐姐,一道去故鄉住幾天。大家都住在當年的舊屋裏。出了舊屋,門前是一條沙子路,每逢收割季節,這裏就成了曬穀場。路前有一片魚塘,從魚塘再往前走是菜園,是一個幾家人合種的菜園。紅線女在這裏學習收割青菜,有時她會學著大人的模樣,把一根粗壯的芥蘭拔出來,去掉菜葉,撕掉菜皮,像啃甘蔗一樣吃起來,真好玩。從菜園再往前,就是那高大的石門樓了。它好高大!在門樓的下邊,用一塊又一塊的石板把路堵住,於是,豬呀牛呀就都邁不過這些石板,被攔擋在石板的裏邊了。自己比豬和牛都強,雖然爬過石板也很費力,但每次爬過去之後,就坐在那石板上回望沒辦法的豬呀牛呀,就十分、十分地開心。
這時的自己,還不滿十歲,戰爭也還沒有爆發起來,故鄉平靜極了。自己不懂得什麼叫藝術,然而自己偏偏就從“沒有藝術”的故鄉當中看到了最真、最真的藝術……
紅線女還在繼續思索,另一個場麵“閃回”到她的腦海之中——幾年之後,在淪陷了的九龍。自己已經跟著蓮姐學戲,但戰爭打亂了正常的學戲和演戲。蓮姐家裏上有年過七十的家姑,下有三個沒成年的女兒,加上紅線女,加上她自己,全是“女兒國”,一天到晚在發愁中度過。既怕缸裏沒米,更怕日本兵敲門找姑娘。日子維持了幾天,蓮姐實在是沒辦法了,她讓紅線女把家裏僅有的一點值錢東西,都拿到家門口去變賣。紅線女平生第一次擺了地攤兒。又過了兩天,已經沒有東西擺地攤兒了。蓮姐把她最後留下來的一點金飾,讓紅線女送到當鋪變賣。紅線女記得很清楚,當鋪是大鐵門,迎門一個鬥大的“當”字。櫃台很高,櫃上滿是鋼筋鐵條組成的密網。隻在最下麵留下一個小洞,當東西的人就從這小洞把東西送進去。小洞太高,紅線女要翹起腳才能“夠”得著。她把蓮姐的一條金項鏈送進去,隻聽見裏邊一聲慢悠悠的聲音在說:“八五成色的金項鏈一條……”紅線女明明知道這是足金的,可還沒來得及聲明,裏邊就又拋出一句話來:“當不當?快說話。沒功夫陪你瞎羅嗦……”
她隻得答應了。但是她想,在別人困難的時候還趁火打劫,不是善良的行為。
紅線女停頓下來,緩了口氣。慢慢的,第三個場麵又“閃回”出來——自己參加了馬師曾的劇團,在內地巡回演出。等進入了廣西,劇團一路走一路演,許多新本子就是馬大哥他親自寫又親自演的。記得很清楚,最受歡迎的一個戲叫《洪承疇》。洪是明朝的一個真人,原來是個有才學的名士,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得到了一個妓女的勸導和幫助。可他最後還是被清朝的太後收買了,當了清朝的大官。那位妓女知道了洪的變節,就自殺身亡。後來的某個夜晚,洪獨坐帳中,緩緩進入夢境。他夢見曾經在他身邊的人(甚至包括清皇太極),依次進入他的帳篷,逐個前來罵自己,說自己不如一個妓女。每個人都要連念帶唱,唱腔用的是“雙星恨中板”,唱詞也都是一樣的:“衰漢奸,病漢奸,千刀萬刀理當斬”。開頭時,隻是新上場的人物獨唱,然後,發展到在場的所有人一起合唱。最後連洪承疇這個叛徒滿麵羞慚,也自譴自責地參與合唱。每次演到這裏,台下掌聲如同雷鳴,同時還迸發出“打倒漢奸賣國賊”的口號聲……最後,在這種痛罵的威懾下,洪承疇昏倒在地,大幕緩緩拉攏,戲到這裏也就結束。記得在走出劇場時,每個觀眾都義憤填膺,胸中儲滿了愛國的熱情……
紅線女心中琢磨:為什麼這出戲這麼感人?為什麼這出戲美得如此透徹、如此犀利?就因為它出自時代的激情。同樣的一段唱詞,巧妙重複了幾次,每一次都在重複中變化,又在變化中漾出美感。
紅線女一邊“閃回”一邊發問:戲——最好的戲——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應該具備哪幾個標準?
第一個,必須真,真實,合乎時代的需要,夠得上時代的節拍;
第二個,必須善,揚善抑惡,要相信弱小的善,一定可以戰勝暫時強大的惡;
第三個,必須美,要有藝術的加工,要符合觀眾的審美規律。
這三條加在一起,就成了真善美……當然,三個字不宜截然分開,更不宜將之對立。它應該是一個有機體,但三者間的關係卻是一個永遠也探討不盡的課題。
“真善美”一詞係舶來品。三字連用源出法國18世紀的美學家狄德羅:“真善美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在真和善上,加上某種罕見的令人矚目的情景,真就變成美了,善也就變成美了。”
時至今日,我們經常把這三個字分指三個既不同又緊密相關的美學範疇。應當稱頌這一詞彙的創造者,隻用這三個字,就把美學中的基本問題概括無遺。您不妨展開想象——這三個字,就如同商鼎的三隻足,如此紮實、沉穩又如此優美、從容地坐落在故宮太和殿外的漢白玉平台之上,其背景讓我們看到了那裏的紅牆、黃瓦、藍天、白雲。商鼎或許陳列在曆史博物館中,其背景就變成了中國文化源遠流長的“清明上河圖”。在上述兩種具有中華古國特有意韻的背景下,去看待舶來品“真善美”三個字,才能體味和感受出一種東西文化對撞的特殊內涵。
在紅線女之前,在命名戲班的名稱上,似乎中國還沒有這樣的先例。
過去命名戲班,大約有兩種方法。一類是從表彰自己說起,然後由小及大,由淺及深。比如梅蘭芳的戲班叫“承華社”。這個“華”既可以認作是他“梅畹華”,也可以視為是“中華”之“華”。程硯秋之戲班叫“秋聲社”,這個“秋”既包含了“程硯秋”之“秋”,也可以視為“春夏秋冬”當中的“秋”——後者是收獲的季節,是色彩斑斕和香味濃鬱的,在一年四季中格外重要。另一種方法不直接“說”自己,但寄托了一種社會性的期望。比如馬連良的“扶風社”,“扶”什麼“風”?自然是“高風亮節”中的“風”,是“大風起兮雲飛揚”當中的“風”。恰巧,粵劇界社無獨有偶,薛覺先的戲班名稱屬於前者,叫做“覺先聲”劇團,既包含他的名字在內,同時一語雙關,“覺先”也有“先知先覺”的意思。馬師曾的“太平劇團”屬於後者,在戰亂時期的香港堅持十年,包含著強烈祈望和平的百姓心願。
紅線女是薛、馬的晚輩,但晚輩的可驕傲處,就是對前人優秀之處的繼承和發揚。她站位在南中國,因此接受西方的優秀語彙當仁不讓。但一旦“拿了過來”,她又把它裝在中國漢白玉的基座之上,具有了中國文化獨有的氣韻和氛圍。
從這一點講,紅線女之所想所做,的確是前無古人。
組團的程序
紅線女經過一番思考,決定自己挑頭來幹,她相信自己的才能和毅力,這事兒不幹則已,要幹就一定幹好。什麼叫做幹好?不但要“叫座兒”,更要堅持藝術上“真善美”的標準。要想把這種藝術主張通過演出“打出去”,演員陣容就必須硬整。在眼下的香港,就必須把馬大哥和薛五哥請進劇團。
首先是馬大哥。
馬大哥,馬師曾也。他從1933至1941年在香港的挑班“太平劇團”。香港淪陷,他去到內地,複又建立馬師曾劇團堅持演出。紅線女從這個時候進入他的劇團,一直延續到抗戰勝利。勝利後回到香港,馬師曾再沒有建立自己的劇團,而是和紅線女一起,參加各個劇場老板組織的臨時性演出,每次演出為時一月,天天有戲。馬師曾對於紅線女——這位從15歲就一躍而起的“正印花旦”——從沒有手把手地教她演戲,而是在演出實踐中給對方以磨練。比如,讓紅線女在《鬥氣姑爺》中“一趕二”——前邊扮演一個隻圖錢財的妓女,有唱有念,後邊扮演一個逆來順受、幾近啞巴的妻子。這種“一趕二”是很能提高演技的。很快,紅線女又適應了舞台上的各種角色——在《三娘教子》中扮演青衣,端莊沉著,落落大方;在《審死官》(即京劇中的《四進士》)扮演宋士傑的老伴,以彩旦應工。她還能扮演《刁蠻公主戇駙馬》中的鳳霞公主。此外,還在時裝戲《野花香》中扮演妓女“野花”,先勾引了一位嚴肅的老教授的侄子和兒子,老教授(馬師曾扮演)得知,來找妓女算帳。不料妓女聞聽之後早有準備,又采取對策、步步為營,又把這位夫子自道的老教授挑逗得怦怦心動……總之,在和馬師曾同台的這些年裏,馬師曾對紅線女的幫助十分巨大,他一直讓紅線女在和自己演出“對兒戲”的過程中學會如何唱戲。也正因為這樣,紅線女便首先向馬師曾道出自己組班的打算,以及未來這個劇團在藝術上的追求,問馬有什麼看法。紅線女堅信馬師曾會支持自己,因為他不但對自己有深刻的理解,同時更是新派粵劇的先行者呢!果然,馬當即表示完全讚成,甚至他還說:“這樣做當然好,過去我就這樣嚐試過了。”
紅線女同時又想起薛五哥。
薛五哥,薛覺先也,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粵劇前輩。自己在幼年時期,就在留聲機中就聽過他的《月帕蛾眉》唱片,自己還認真仿效過呢。第一次見到他是在1939(或1940)年,他在一個戲裏前扮西施、後演範蠡。他的本工是文武生,但擅長反串旦角。中國古代四大美人(西施、王嬙、楊玉環、貂蟬)都反串過,比如在另一出粵劇中,他就扮演前貂蟬、後關羽。反差之大,不可想象,然而觀眾就喜歡他的這種反差。近年在香港,自己和他合作拍過電影《紅白金龍》,及《冤枉相思》等電影。紅發現他的時裝戲很好,那次合作也很愉快。
紅線女想到了上述兩位,後來她果真做到了預想的一切——兩位粵劇前輩愉快地進入自己的“真善美”劇團。關於組團的具體過程,紅線女語焉未詳,好像是“三說兩說”就把這二位“請”進來了。我傾聽著紅線女的敘說,以我一個“北人”(北方的京劇工作者)的角度,總覺得這件事處理起來絕不會那麼便當。紅線女之所以獲得組團和後來演出的成功,肯定是嚴格按照一個科學的程序操作的。
先說組團,它需要具備一定的條件。
第一,紅線女作為未來劇團的老板,必須有足夠的經濟實力。這是一切的前提。紅線女自己也講,因為拍了這麼多年的電影,這一條在當時的她,是具備的了。
第二,由於自己不僅僅是老板,同時還要以主要演員的身分與二位合作,所以與之相關的一個問題,就是自己作為演員的名望,是否與那二位居於同一檔次之上?回答應該是,雖然當時在聲望和造詣上還小有差距,但以旦角身分與之配戲,就完全可以做到“旗鼓相當”了。
紅線女找了薛五哥。當時薛身體不好,唱戲不多。紅線女談之前是有些擔心的。但話一挑明,誰知薛十分讚成紅線女的藝術主張,表示願意參加這個以新的藝術主張為宗旨的劇團。
她也同時找了馬大哥。向他說明情況,講明自己的藝術主張,邀請馬參加劇團。馬表示願意。馬師曾還順便問到劇團準備叫什麼名字。紅線女答以“真善美”。馬沒有吭聲。這實際是一種不讚成的態度。管事的見狀,忙和紅線女“商量”,認為這名字既不響亮,也不像個粵劇團的名字,並且舉出當時香港諸如“大龍鳳”一些粵劇團的名字。紅線女絲毫不肯退讓,她說,隻要把我們的藝術主張明確“打”出來,才能時時像座右銘一樣警示著自己,也讓看我們戲的觀眾,拿這個標準要求自己。紅線女一堅持,管事的退縮了,這個劇團的名字也就算確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