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越己(1 / 3)

我任由他握著我的手,一起仰頭看著天上——那裏,有越己給我們放的風箏。

真要回去,還是有些躊躇。八年沒北上了,真要去?那個地方,我能承受得住嗎?壓不住對越己的想念,我還是要去,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越己在我心裏壓倒了一切。

遙遙望著明州城,我卻坐著不動。明州,這個平素想都不願想的地方,我居然會回來?

我輕輕地下了車,腳一沾地,立刻戰栗起來,過往,似雲煙般聚集在眼前,眼睛模糊,無語凝噎。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著。明州,這個我心中傷痛最深的地方,卻是很陌生。我茫然的看著,不知楊家在哪裏,正要尋人問問,一陣鑼鼓聲傳來,人聲喧鬧,恍惚聽說是有人中了春試。八年過去了,對於荸薺,除了朋友間的感情,再沒有其他。荸薺,今年你考了嗎?為了你的夢想?

我想離開這喧鬧,卻聽旁邊一個人說:“今年這頭名的歲數可不小,三十四了,還未婚娶。”

另一個人說:“嗯,不第不娶的人多的是。不過聽說他原來不是咱明州人,是哪裏,湖州?”

湖州?我後背僵硬了。

“對,聽說是湖州,不知怎麼的到了明州,還有咱明州的身份文牒,也算咱明州的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一所小房子,破破的,早已經擠滿了人,就是不開門,一看,原來門是鎖上的。

“在蒙學呢,未下課。”旁邊的一位老太太笑嗬嗬地說,“著人去叫了,就來。”

是誰?沒有那麼巧吧。他怎麼也不該在明州,他……正尋思著,聽到有人喊:“來了來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悄悄抬起頭——

遠處那個人還是很瘦,皮膚有些黑,蒼老了許多,麵色沒有以前的清透。我的心卻輕輕一震,默默地盯著他。

荸薺,真的是你。

他沒有往這邊看,從我旁邊輕輕地走過去了,臉上有些許笑意。

輕輕地走過去了。

我看著他,輕輕地走過去了。

人和人,際遇就是這樣,百般地努力,最後卻隻是擦肩而過。我也輕輕地笑了——荸薺,再見。

我轉身要走,人群裏卻傳來一聲驚呼。扭頭看見空中飄著碎紙,聽他一如既往低沉而溫和的聲音說:“沒用了,撕了吧,該走的人都走了,我隻是想告訴那個人,我考得上,這是我對她的交代。”

我遠遠地看著他,他依然沒有看見我。淚,慢慢地流下來。荸薺,你我近在眼前,卻如同天人之隔。我知道了,你的交代我收到了。我們各自執著一場,你的交代我知道了,而我,又如何給自己交代?

我輕輕地笑了,抬起腳步,荸薺,我收到了,再見吧。

人的一生,誰看得清楚,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也該過去了,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在明州城裏遊蕩了一天,還是沒有找楊家。我不敢見越己,怕見了他後便無法再離開。所有的恩怨都結束了,愛誰、恨誰都結束了。越己,是我現在唯一惦念的人,但我不敢去見他。

我還是決定回到泉州,也許那兒才是我應該待著的地方,那兒的生活才是我真正的生活。既然無力改變什麼,算了,走吧。一路看著窗外,木然地往回走。

對麵來了輛車,兩車錯過,各自往前走,我恍惚聽到後麵有人在叫著什麼,一個奴仆打扮的人氣喘籲籲地跑上來,對我行了個禮,“我家主人請問,可是司杏姑娘?”

司杏?我一顫,誰?!

我冷冷地說:“不是,你認錯人了。”放下窗簾吩咐車夫趕路,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司杏——”

我顫抖起來,扭過頭去,指甲掐著手背。

聽了十年的聲音,隔了九年,還是宛如當日在琅聲苑,溫和的叫我:司杏。

我的眼睛模糊起來,為什麼要遇到他?

君聞書慢慢地走過來,一貫青色的打扮,九年不見,他原本稚嫩的臉已經棱角分明,青色的下巴說明他確實已經變成一個男人了。

我輕輕地走下車,還是一如既往地低著頭。

風,輕輕的吹著,他看著我,我看著地,兩個人,像是隔了幾世,他慢慢地開口:“你,好麼?”

淚湧了出來,我點點頭。

“現在在哪兒?”我搖搖頭,無法麵對的過去,我不想再有什麼交集。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常常後悔,當初應該早放了你。”

我的委屈,我的怨恨,我的傷心,如今全沒有了,時間衝淡了一切,我隻是聽著。

“可我那時候真的很難,若是沒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撐下來。”

我沒有動,不知該說什麼。也許我該譴責他的自私,也許我該安慰他說不要緊,但我沒有動,都過去了。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現如今,你過成這樣,都說了吧……我對不起你……我姓君,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姓君,就要承擔君家的事。我從小就從爹娘的吵架中知道,我爹害死了我二姐的外公,設計奪了他家的家產,我恨我的家。楊騁風娶了我二姐,收了眠芍,他知道了這件事,便拿它要挾我爹和他往外販銅錢。雖然這買賣很多人在做,但按照律例,這是要抄家的大罪。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想讓君家蹚這趟渾水,然後吞了君家。”

這些我都知道,眠芍說了。

“起先我並不想管,本來就是別人的東西,真讓楊騁風吞了也算還給人家了。你也知道,我就是想讀書,喜歡讀書,有時也有小小的幻想,我們兩個人,哪怕就是守著一間小房子,如你說的,在窗紙上寫字塗畫也是樂趣。”

我渺茫地回想著,仿佛在遙遠的年代裏,我曾經在君府生活過,那時我在裏間整理書,他在外間看書,室內一片安靜,時而風送來混著草和花的香味兒。很久遠的事情了。

“人多半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我喃喃地說。

“是,我生是君家的兒,能怎麼辦?想歸想,尤其是後來……”君聞書的聲音有些幹澀,“我發現他盯上了你,我忍不住……”

“少爺就因為這個害了楊家?”

他有些吃驚,“楊騁風和你說了?”

沒人和我說,我是最後一個傻子。

他歎了口氣,“你有今日,也是由我造成的。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說,我也曾想放你出府,可因為有了他,我覺得無論放或不放,你都不能過你想要的日子,與其讓他弄走,還不如……我也舍不得你。”

我動了動嘴角,人無奈的時候,也隻能笑笑。

“我爹的死也和這個有關,他知道自己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楊騁風不會放過他的。是我把我爹逼到那一步的,我爹和君家,還是君家要緊,雖然君家本就是髒的。是我請林先生找了朝廷的官,也就是我現在的丈人,他曾是林先生的同鄉。”君聞書的聲音低沉下去,“一切都是交易,我不屑楊騁風,可自己又能好多少?結果還是……是命。我努力了,可是我……也許我太貪心了,原本就不應該留著你,害你現在……可是司杏,你能明白我麼?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過日子。我……可我姓君啊!”

我無語,兜兜轉轉中,我們似乎被命運所玩弄,由不得自己做選擇。我像一隻小蒼蠅或小蚊子,夾在他們中間。我的命運,自己做得了主嗎?

“少爺覺得,這樣做值的?”

“值?”他有些茫然,“不值。”他搖搖頭,“不值。我想要的一切都沒有了,值?”他有些淒涼地笑了笑,“不值。”

生命中有多少誤會,有多少不該認識卻認識了的人,又有多少本該守住卻守不住的人,主動與被動的糾葛中,能夠堅持的是什麼?君聞書是個不幸的人,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他說蕭靖江有福氣,為什麼他說自己富貴命薄。

我像往常那樣輕輕地說:“少爺別想了,會好的,一切會好的。”

“司杏,我對不起你。”

我搖搖頭,淚如雨下,有沒有人問過我,這麼多年是怎麼過日子的?老天能不能告訴我,這麼多年,我為的是什麼?

“爹爹。”一聲稚嫩的童音,緊接著跑來一個小孩兒,看樣子也就七歲左右。我心裏一顫,十九年前,我第一次見君聞書……人有情,時光無情。,無論走過什麼,都是走了。

“爹爹,還不走?在外公家沒吃飽,餓了。”他跑到君聞書身邊磨蹭著,憨態中帶著頑皮。越己也該是這個樣子吧,會不會也磨蹭在楊騁風身邊?我盯著那個小孩兒,心裏百感交集。

轉眼間,我們各自有孩子了,時光就這樣,悄悄地改變了我們的一切,替我們做了決定——接受不接受,都要接受!

君聞書沉默了一會兒,“遠懷,這是……姑姑。”他轉過臉去。

“遠懷見過姑姑。”小孩兒恭恭敬敬地對我行了個禮。

我忍著淚摸了摸他,便再也忍不住了,繞到車後哇地哭了出來。所有的哭,所有的笑,所有的抽絲剝繭蝕盡心力,所有說不清的恩怨,隨著這聲“姑姑”過去吧,都過去吧。司杏,你活過來吧,活過來吧,都過去了,你活過來吧……。

君聞書輕輕地拍拍我,“司杏,你保重,別太難為自己了。很早以前,他給我寫過信,說給兒子取名叫越己,我明白他有悔意。那個人……也來找過你,我和他說你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我痛哭失聲,如今能做的也隻是哭了,“楊騁風也來找過你,他來的時候我就原諒了他,我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來的。我和他說一切都過去了,兩家的恩怨該過去了,我們都得往前看,哪怕就是為了讓下一輩人別像我們一樣……司杏,還記得我說的麼,人不能隨著自己的性子,總得犧牲點兒什麼,讓讓吧,別太難為自己了,哪怕就是為了孩子。其實,我想得到的也都失去了,但我們也得向日子低頭。”

越己,人這一輩子,最難越過的,就是自己。

我們各自上車走了,無數次的糾纏,最後依舊朝著自己的方向,各自去了。

最想奔功名的荸薺,撕了自己的紅榜;最想讀書的君聞書,卻不得不借助為官的勢力做了商人;最想……我呢?

命運讓我們無話可說。

一切都過去了。在湖州暖暖的冬陽中和荸薺牽手的司杏,在琅聲苑裏和君聞書慪氣又互相扶助的司杏,在明州的楊府跳入冰冷湖水中的司杏,都過去了……

喜怒哀樂皆是空,執著一場,也是空。

如果命運是麵鏡子,我想站在鏡子跟前,指著所有的往事大笑,然後大哭。我費盡心力是為了什麼?他們費盡心力又是為了什麼?我們如此費盡心力為了什麼?我穿越了兩世,無論是前世的碩士,還是今世的司杏,我不停地追逐著,是為了什麼?堅持得住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