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花兒在哪裏?杏兒在哪裏?誰能解懷遠在天涯的芳草?誰能不執著於自己心裏的牆?誰能從開始就知道執著於此就是對的?誰又能知道哪樣的努力是值得的?
一切都結束了。我回到泉州,也許,現在隻有泉州是我應該待著的地方了。
離店還有老遠就看見囡仔在外麵,我叫了她一聲,她咧嘴笑了,蹣跚著往這邊跑。我抱起她,從懷中掏出新買的撥浪鼓,塞到她手裏一邊搖著一邊往店裏走。囡仔高興地笑了,栽桐出來接過她,“杏姐姐,你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把囡仔交給他就往店裏走,隻聽栽桐在後麵叫了聲“杏姐姐……”我愣在門口——
一個綠衣人從櫃台後麵慢慢地站了起來,眼睛盯著我,像隔了一千年,“你回來了?”
八年不見,他老了,瘦了,得意洋洋的樣子沒有了。
“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回——家?
他慢慢地走到我麵前,聲音嘶啞,“別倔了,回家吧,越己在等你。”
越己……我的心縮了起來。
“八年了,你對自己真狠,我怎麼都沒想到,你居然到了這裏。湖州、揚州,連同你在金人腳下的老家登州我都找過了,若不是哈吉和我說起你,我真是想不到你會到這裏來,你至於對自己那麼狠嗎?”
哈吉?
“我有錯,你罰我,怎麼罰我都認。可我問問你,越己有什麼錯,你讓他一歲就沒有了娘?”
我心裏砰的一聲,越己,你還記得媽媽嗎?
“司越?誰都知道我丟了一個叫司杏的娘子,你卻在這兒做司越,我問你,你真的想過越己嗎?八年了,你想沒想過我一個人抱著才十個月大,隻會哭的越己時的慌張?你想沒想過盡管娘親不在,但他會說的第一句話還是‘娘娘’時,我心裏的酸痛?你想沒想過每年端午節,看著越己眼巴巴地盯著別的小孩兒手上娘親給做的五彩線時,我心裏的愧疚?你想過越己嗎?年年的七月初六,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家裏等著,哪怕你就回去看一眼,給我一個信兒……就因為我,你放棄了越己。你恨我,可越己有什麼錯?”
我的淚成串成串地掉下來,到了現在,所有的愛恨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在乎越己,他是我的兒子,我對不起他。
“你硬撐著,就是不想讓我得逞,不想讓我好過。可是司杏,你不原諒我,也困住了你自己。八年了,你幸福嗎?你再恨我,家裏再不好,看著越己,你畢竟真心笑過,可這八年當中,你有過幸福的時候嗎?”
幸福?我早已經忘了幸福是什麼。八年了,一切恩怨愛恨都淡了的時候,我幸福嗎?
他慢慢地扳過我的肩,“司杏,回家吧,給我一個家吧,隻剩下我和越己,不是個家呀。八年了,該付出的代價都付出了,你讓咱家像個家吧,你讓越己有個娘吧。”
我抬起頭,看著他閃著淚光的眼睛。君聞書說我自私,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我堅持著自己的原則,那別人是不是也很無辜?就像越己。楊騁風說得對,畫地為牢的時候,你困住了別人,也困住了自己。
人這一輩子,最難越過的是自己。欽寬……越己……回——家?
……
“娘,娘,你看我的風箏飛得多高。”越己穿著對襟的小夾衣,他長得越來越像楊騁風了,小手牽著線跑來跑去的。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這個活動的小身影,“越己,當心腳下,別摔著。”
“不要緊,娘,我跑得可穩了,不信你問爹。”小家夥放著風箏,響竹發出嗚嗚的聲音,“我最愛放風箏了,尤其喜歡這個大老虎的,爹說他以前和你放過的。”我轉過身去,楊騁風正站在我身後,是的,那年他和我放過風箏,那個時候……都過去了。
“爹還告訴我,放風箏時許願最管用,他那年許了願要娶你,真把你娶回來了。嘻嘻,娘,我和爹每年都放風箏,希望你早點兒回來。娘,你是不是聽見了我們許的願?”
越己,娘對不起你。你就是娘放出去的風箏,不論在哪兒,不論多遠,都牽著娘的心。
越己牽著線跑遠了,楊騁風慢慢地和我並肩站在一起,他拉著我的手,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他卻握著不動,“司杏,一切都過去吧,對與不對,都得往前看,人要放過自己。”我沉默了,卻沒有再動。
無論追尋的是什麼,追求了,堅持了,失敗了,妥協了,然後再爬起來。在無數次的碰撞中,人總得向前看。生活是什麼?這,就是生活。
湛藍的天空中,風箏飛翔著,再自由,也有線牽著。是的,對與不對,都得往前看。我任由他握著我的手,一起仰頭看著天上——那裏,有越己給我們放的風箏。
想起了純真的年代/你給我最初的傷害/還有那讓我憂愁的男孩/別問我愛會不會老/這些事有誰會知道/你還像昨天那樣地微笑/夕陽下我向你眺望/你帶著流水的悲傷/我記得你向我揮手的模樣/別問我愛會不會變/這些事有誰能預言/請給我個回答/就像你當初看我的雙眼/變幻的世界有多美/昨天的愛情像流水/你的心你的心是否停留在那一回/相愛的日子有多美/純真的年代像流水/想要追想要追我們第一次流下的眼淚
番外 孟婆的訴說
我是孟婆。
我的職業,想來大家也都知道。是,我便是奈何橋上專管發湯水的那個人。無論他們願不願意,我都要灌一瓢湯下去,讓他們把過去全部忘掉,重新做人。
這不是殘忍,而是機會。我希望,每一世對他們來說都是平等的,嶄新的,去迎接這世上的太陽,感受這天下的風霜。
這是老天給他們的恩賜。
十六年前,那天我不在,回來後兩個手下告訴我,一個凡人,一個小女子,從大西洋墜機而來了。結果他們忘了加藥粉,已經投生走了。我大驚,大西洋的那個地方是地球上的死角,是我們也不得不小心應付的地方,她居然從那個地方來的,居然來時我不在,莫非是注定的?
我悄悄地翻看她前世的記錄,跳入眼中的是她一位至親朋友對她說的話:麵對生活,你擅長堅持,而我善於適應,但我們都屬於敏感而感性的人,卻要生存在這個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商場,真是莫大的諷刺。
刹那間,我也不知該說什麼。
人類社會發展了幾千年,但人性一直沒有變。所謂現代和古代,除了光怪陸離的程度不同,人性基本上沒變。我是掌管奈何橋的,我知道千萬年來那些靈魂總是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隻不過是輪回而已。
我心裏悲哀起來,為了他們,也為了這人世。他們走在不同的時空,說著不同發音的話語,做著不同性質的事情。和平或戰亂,光鮮或樸素,複雜或簡單,都不是他們的。真正說來,他們隻是一次性的,然後換一件衣服,再一次登場。何人能看穿?或者說,看穿又怎樣?
這個小丫頭,帶著兩世的記憶,她會活得好嗎?我無能為力。人都說天命不可違,這個丫頭也有自己的生命軌跡,就由她去經營吧。
人對生活的態度有兩種:一種是適應生活,一種是爭取生活。適應生活的人以目的為先,爭取生活的人以方式為先。這兩種人並無高低之分,隻是個人的選擇不同而已。生活這東西,誰也看不懂誰的,局外人不明白局內人的樂趣,局內人也隻是蒙著眼睛追而已。各人追各人的,無價值亦無秩序可言。佛祖說,這便是執著。
我眼看著這四個人在我眼皮底下執著。
不出我的所料,她果然還是和前世一樣,執拗地過著自己的生活。這丫頭性子恬淡,不想為官、不想求富,隻想要自己的生活。我明白她,走了兩世,累了,她不想再求什麼繁華——再繁華有上一世繁華嗎?她不想再求什麼聲名——再大的聲名也終究要往奈何橋下跳吧。她隻想安安靜靜地頂著小天地,擁著小溫暖,看著小景色,守著清水微風,過點兒小日子。我對她很愧疚,若不是我的手下失職,她也不會失去重新開始的機會,不會揣著上一世已經有些累了的心接著走下去。可我也很擔心,老天不會因為你已經有了一世的記憶而忽略該給你的際遇,該有的還是會有,該來的還是會來。你的看起來最簡單平凡的小夢想,能不能實現還要看老天的意思呢。
果然,一下子跑出三個少年來。
方廣寺裏的那株杏花樹年年開著。春天時燦爛若錦,風一起,半透明的花瓣在陽光中打著旋兒忽忽悠悠地飄落在地上。我知道那棵杏樹的來曆,是那丫頭走時懇請方丈植下的。丫頭沒說,但她的心事我知道,她是想為布衣少年祈福。畢竟,這一世他是給予她最多溫暖的一個人。布衣少年經常來,有時碰見方丈,雙手合十,對著樹誦一聲佛號,真是寶相莊嚴,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他停住腳步,表情肅穆起來。來來往往的紅塵中,隻有這一聲佛號響徹雲端。
布衣少年在樹下呆呆地站著,或摩挲著樹皮,或仰頭看看樹上的杏花,似乎在想著什麼。每年端午,他都會在樹枝上縛上五彩絲線,一邊說:“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你和我都平平安安的。”年年如此,縛了五年。
今年,他卻沒這麼做。端午那天,他依舊一個人來了,在樹下站了半天,居然流了淚。我化成一隻蜜蜂躲在花蕊中,聽他喃喃自語:“杏子,考不上了,你走吧,好好的,出來也沒有更好的活路,我也不忍心看你受苦。”然後趴在樹上,不管來往的和尚看著他,淚水就順著樹幹流下來,慢慢地滲了進去。
我可憐他。世上多少癡男怨女,癡什麼?執著什麼?三個人當中,他是最為丫頭著想的一個,可是……唉!
我也曾去探過青衣少年,他慢慢地摩挲著他的小烏龜,“我知道她不喜歡我的這個家,又悶又死氣,我也不願意待在這兒。我知道那個囂張跋扈的楊騁風叫我君木頭,若不是她來了,我會一直木訥吧!她很聰明,能陪我看書、說掌故,還能幫我解開套子。隻是她自己不知道,我得瞞著她。我喜歡看她笑,喜歡看她低頭的一刹那。其實我也知道她不喜歡當側室,太委屈她了,可我自己也活在委屈當中啊!當初她怎麼就進來了?若不是進來了,對她倒是好的,對我……不知道。如果她不來,我會怎麼樣,會像現在這樣嗎?不知道,不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