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心雕龍》名世的劉彥和,其實並不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他一生,經曆了由學者到官吏又到沙門的曲折曆程。這一經曆,故然有其獨特個人特色,卻也體現出士大夫人生模式的普遍性,從而賦予了一定的文化史意義。
1、學者
這是指劉勰入定林寺、依僧佑“博通經論”(《梁書·劉勰傳》)的階段。據牟世金《劉勰年譜彙考》[1],劉勰於齊永明八年(公元490年)二月之後入建康鍾山定林寺,時年24歲。到天監三年(公元504年)任臨川王記室時出寺,正應本傳“積十餘年”之說。在此期間,劉勰成就了兩件大事:一是協助僧佑整理佛經,二是撰成體大思精的《文心雕龍》。這均是劉勰以一個學者身份所從事的學術事業。
從認識史角度看,中國自古就有以“知”求真的觀念。荀子所謂“知有所合謂之智”(《荀子·正名》)就是一個典型命題。但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哲學是倫理學、認識論和邏輯學混一,認識論和邏輯學從屬於倫理學,求知求真從屬於政治道德踐履。所以,孔夫子把“知”歸結為“知人”(《論語·顏淵》);老子也稱“智”乃“知人”和“自知”(《老子》二十三章);荀子謂“知之不若行之”(《荀子·儒效》);《左傳》稱“非知之實難,將在行之”(《昭公十年》);班固將“智”納入“五常”倫理模式(《白虎通德論·情性》)。總之,“智”沒有獨立的地位和價值。
時至魏晉南朝,隨著士大夫社會地位的提高,適應玄佛對“本無”、“真如”論證的需要,“智”的地位和作用便有了很大提高。但王弼等貴無派玄學家卻偏好老莊“絕聖棄智”之論,每每貶低“智”力。如王弼《老子道德經注》第二十五章注即謂“用智不及無知”,第六十五章注謂“多智巧詐,故難治也”。其《老子指略》則稱“竭聖智以治巧偽,未若見質素以靜民欲”。與此相聯係,他也反對好“名”,認為“尚名好高,其身必疏”(《老子》四十四章注)。而弘揚佛“智”的僧肇,在其精心結撰的《不真空論》中,又倡言“物非真物”、“有非真有”。這實際上也就排斥了真正的“智”。因此,真正敏感到並反映出上述時代精神的,恰是尊奉儒家“三不朽”人生哲學的寒門士子劉勰。在他看來,“辨雕萬物,智周宇宙”(《文心雕龍·諸子》),人的智力能穿越時空,有無限潛力。所以,他傾情禮讚“智術”:“夫宇宙綿邈,黎獻紛雜,拔萃出類,智術而已。”(《序誌》)高度評價“智術之子,博雅之人”(《雜文》)。與此同時,他也充分肯定因“智”而揚“名”,故謂“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堅”(《序誌》)、“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諸子》)。確實,在“下品無高門,上品無素族”的時代,智能與名聲,也許是寒門士人的唯一優勢。劉勰入定林寺讀書、治學,正是為了發揮這一優勢。
當時建康鍾山的定林寺,藏書豐富,名僧彙集,與文壇和王室均有密切關係,確實是幹譽時流的好去處。劉勰在“博通經論”之後,便開始選擇進身突破口。崇佛雖是魏晉南朝思想界新氣象,但作為立身治國支柱的儒道,統治者迄未放棄,並不時根據政治需要而有特殊強調。在劉勰的青年時代,就有“精選儒官,廣延國胄”(《南齊書·高帝紀下》)、“家尋孔教,人誦儒書”(《南齊書·劉瓛、陸澄傳論》)等史載。但聰慧的劉勰,深知注經難超馬、鄭諸儒,便決心以文論建樹,引起社會重視。劉勰務實關政的人生觀,使其本能地厭惡南人浮華文風。而他的“北人意識”,又使其自然選定儒家文學觀作為撥亂反正武器[2]。於是便“搦筆和墨”(《序誌》),至有《文心雕龍》之作。但當時文人並無很高地位。齊武帝就曾明確表示鄙薄文士。他曾講:“學士輩不堪經國,唯大讀書耳。經國,一劉係宗足矣;沈約、王融數百人,於事何用?”(《南齊書·劉係宗傳》)在這種情勢下,有抱負的劉勰決不會甘心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學者。他要顯示自己也“堪經國”,他的更高目標,還是以文幹政,馳騁“軍國”。於是,劉勰的人生履曆便隨之翻開新的一頁——踏入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