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劉勰悲劇及其文化意義(2)(1 / 2)

但在仕途競爭中,劉勰畢竟處於不利地位。在士、庶之爭中,統治者往往不得不向士族妥協而犧牲寒門。如天監四年(505年)十月,臨川王北伐,本是劉勰報效“軍國”的大好時機,但記室和參軍之職卻拱手讓於丘遲。遲曆居要職,因任永嘉太守“不稱職”,由高祖袒護而改授此職(《梁書·丘遲傳》)。劉勰顯然非其匹敵。梁武鑒於宋文帝太子劭利用東宮兵力殺文帝的教訓(《資治通鑒》宋文帝元嘉三十年),頻繁更替東宮步兵校尉(據牟《彙考》平均任期15個月),完全可以理解。但其他離任者多有升遷,何獨劉勰不然?且試對比其前後任。前任王峻,出身琅邪世族,從曾祖到父均任高官;他本人也曆居高位,且“高祖甚悅其風采”(《梁書·王峻傳》)。後任謝舉,其兄覽為中書令,兄弟二人負有盛名,高祖曾“訪舉於覽”,覽盛稱其“識藝”,“高祖大悅”,旋而遷官。二人解職步兵校尉後均有升遷。劉勰身世怎可相與頡頏?另外,他曾居佛寺,數次撰經,“為文長於佛理,京師寺塔名僧碑誌”多請其製文的經曆,不能不使梁武視其為佛學專家,因而便委其定林撰經。《梁書》將其列入“文學傳”中,《佛祖曆代通載》卷九稱其為“名士”,足見他在人們心目中終歸是個文人,而非佐命賢臣。勰之仕途黯淡,豈是偶然!而他卻不安本分,以軍國棟梁自命,這正是其悲劇所在。

3、沙門

由於種種主客觀原因,劉勰仕途艱阻。他有幾種出路可以選擇。一是解甲歸裏。但劉勰父母雙亡,無兄弟,也無妻室,實在無家可歸。二是歸隱山林,棲山侶石,簞食瓢飲。但劉勰從早居定林,到後入官場,一直有比較優裕的生活條件,山林苦行,非其所願,也非其所能。餘者隻有出家一途。他有長居寺廟、多次撰經的經曆,又“長於佛理”,奉敕撰經,證功畢,啟求出家,似也順理成章。此時,梁武君臣佞佛又漸趨高潮,劉勰以朝臣出家,正可順其潮流,可謂其後梁武舍身事佛之前奏。武帝自會樂於看到這一選擇。恰有史料為證。《佛祖曆代通載》卷九雲:“(勰)累官通事舍人,表求出家,先燔須自誓,帝嘉之,賜法名慧地”。《佛祖統記》卷三十七也有“賜名”之說。可見梁武帝確實鼓勵其出家,並賜法號,予勰以最後榮光,作為斷其仕路的一點補償。

對於劉勰的出家,後人多有非議。清人錢大昕評曰:“齊梁文人多好佛,劉彥和序《文心雕龍》,自言夢見仲尼,而晚年出家,名慧地,可謂咄咄怪事”(《十駕齋養心錄》卷十六《範縝神滅論》)。現代學者陳子展化名達一在《文統之夢》(1933年9月27日《申報·自由談》)一文中,批評劉勰“貽羞往聖而不自知”。魯迅先生借此發揮說:“其實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5]對此,似應作點具體分析。眾所周知,在魏晉南朝,三教交融已漸成趨勢。統治者推動這一過程,既有安身立命的精神因素,也有改造意識形態、強化思想統治的政治意圖。當時的許多帝王、士大夫均能真誠信奉數教,劉勰也是如此。確如汪春泓所言,《文心雕龍》讚揚東漢“通儒”,就已包含著廣融博取的意向。在他結撰《文心雕龍》、推崇仲尼的同時,也信奉佛理。差不多同時寫成的《滅惑論》,就主張“道俗同貫”、“孔釋教殊而道契”。在他晚年出家時,也毫無背叛儒教之意。其《石像碑》就將“禮仁是宅”與“樂善以居”相提並論。其實,在士大夫心目中,儒學並不是一種宗教性的終極信仰,而隻是一種合法指導思想,與其他信仰並不衝突。還應指出,“神道設教”乃中華文化一個源頭,王權主宰教權為中國文化特色。釋道安“君為教主”論[6],成為道俗共認的宗教準則。而慧遠的“沙門不敬王者”論,卻終於不能見行於世[7]。中國曆代宗教信仰潮流,大都由帝王所鼓動,士大夫和民眾自主選擇餘地十分有限。劉勰自然也難違時代潮流。總之,中國隻存在王政權威,宗教權威要從屬於它。而歐洲文化,則存在政權與神權兩個並行權威。中國文化可避免宗教狂熱和宗教戰爭,西方文化可借道義製約濫用王權。顧準曾指出:歐洲宗教權威的存在“對於歐洲政治之不能流為絕對專製主義,對於維護一定程度的學術自由,對於議會製的逐漸發達,甚至對於革命運動中敢於砍掉國王的頭,都是有影響的。”[8]所見十分深刻。

4、文化意義

劉勰自然不會想到,他作為一個俗士入寺讀經,竟然開創了士大夫寺院讀書的生活方式。此風至唐尤烈。李騭《題惠山寺》序曾自況:“肄業於惠山寺,居三歲,其所諷念:《左氏春秋》、《詩》、《易》,及司馬遷、班固史、屈原《離騷》,莊周、韓非書記及著歌詩數百篇。”[9]已儼然為研究生學業。許多唐詩對此也有所反映:諸如“寄寺欲經歲,慚無親故書”(劉得仁《雲門寺》)、“讀書林下寺,不出動經年”(於鵠《題於文裔山寺讀書院》)等均是。與當年劉勰不同的是,他們要交昂貴的住宿費。李洞《廢寺閑居寄懷一二罷舉知己》詩就曾對此發出抱怨。但不管怎麼說,士人寺讀,大大提高了中國佛教的文化品位,也孕育出眾多的學問僧。但劉勰經曆的文化意義,還決不僅此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