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世情與《文心雕龍》
劉彥和雲:“文變染乎世情,興廢係乎時序。”(《文心雕龍·時序》)反之,“披文”可觀“時變”,“沿波討源,雖幽必顯”(《知音》)。“世情”與“文”(論)的互闡、互證,乃是古文論解讀的基本方法。拙文即嚐試從史實考察出發,將“世情”與“文情”互相映發,重點探討軍、政、文等“世情”,對劉勰和《文心雕龍》的影響,劉勰重“名”、幹“政”、鍾情“軍國”的內外根由,並由此反觀當代知識生產建構,以及知識者角色定位和人格建塑。
中國古代學術的鮮明政治性,已是眾所周知的曆史常識。或雲:文論有別諸子學術,以文學創作為研究對象,不一定關涉政治。而殊不知,創作思潮和文壇風尚,每與政治相糾纏,而文論家又無不生活在政治之中。如此以來,文論得無與政治乎?當然,文論對政治的反映,非如直接鏡象,而是經由作者身世、經曆、教養、誌趣、性格所折光的特色肖像。
而今,我們均稱劉彥和為“文學理論家”。但他當年是否也以此自許呢?他想當政治家還是當文學家?劉彥和曰:“安有丈夫學文,而不達於政事哉?”(《程器》)較之同類著作,《文心雕龍》確有超乎尋常的政治色彩,對此作符合實際的分析,未必就是“庸俗社會學”。探討此點,不僅有助於準確認識劉勰,理解《文心》,或也能為當代知識者角色定位和人格建塑提供有益鑒戒,進而導致對知識生產建製的理性批判。
一、劉勰的“文”、“名”、“位”三部曲
馬斯洛心理學,將“自我實現”視為人的最高心理需要[1]。所謂“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不就正是古賢的“自我實現”嗎?“三不朽”也者,聲名不墜之謂也。不過,它是叔孫豹針對範宣子私家世祿功利論,而倡揚社會公益功利論的重“名”觀。但重“名”,確乎是士人的一大傳統。
時至後漢,由於“選士”和“清議”影響,士人求“名”意識大盛,以至《日知錄》稱“漢人以名為治”(《名教》)。此“名”乃“名教”之“名”。後人描述其得“名”之道雲:“先觀名行之源,考其鄉邑之譽,崇禮讓以厲己,顯節義以標信,以敦樸為最先,以雕蟲為後科,故人崇勸讓之風,士去輕浮之行。”(《名教》引《舊唐書》薛謙光語)許多士人“恃其才智,炫耀上京”、“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後漢書·苻融傳》)。及其末流,則“刻情修容,依倚道藝,以就其聲價”,墮入“純盜虛名,無益於用”的矯情偽飾,致使“後進希之以成名,世主禮之以得眾”(《後漢書·方術傳》)。
魏晉以來名士,則以“才名皆勝”(《世說新語·識鑒》)相標榜。其“名”觀雖承漢而來,而又有所不同。他們雖仍“以名節相高風義自矢”,卻更加“師心放達”(《日知錄·名教》),突出個人風度。他們本“名教本於自然”、“緣情製禮”宗旨,在堅持“君臣”、“父子”大倫的同時,更重個性、才能和風儀,從而將東漢名士之“獨行”推向極端。
但名士們決非為“名”而“名”,“名”與“利”緊密相聯。《日知錄·名教》論“名節”,稱其雖“不能使天下之人以義為利,而猶使之以名為利”。又雲:“名之所在,上之所庸”,“名之所去,上之所擯”。《魏誌·夏侯玄傳》雲:玄“少知名,弱冠為散騎黃門侍郎”。可見名顯即可為官。因此,“名”與“位”前後相隨,故有“名位”一詞出現。《南史·徐廣傳》引何法盛曰:“卿名位貴達,不複俟此延譽。”當然,魏晉以來,也有輕賤“名爵”者。《世說新語·識鑒》載:“張季鷹(翰)辟齊王東曹椽,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有“菰菜羹、鱸魚膾”的“適意”生活,自然可以不“要名爵”,但“家貧”之士卻難學得。
史稱:“自魏正始、晉中朝以來貴臣雖有識治者,皆以文學相處,罕關庶務,朝章大典,罕參議焉。文案簿領,鹹委小吏,浸以成俗,迄至於陳後主,因循未遑改革”(《陳書》卷六“後主紀”末史臣論);“自宋世祖好文章,士大夫悉以文章相尚,無以專經為業者”(《資治通鑒·齊紀二》)。齊梁皇室也多好文。因而寒門士子又多以文名進身,當然需有“伯樂”引進。《南史·始安王遙光傳》即曰:“文義之事,此是士大夫以為伎藝欲求官耳。”《梁書》江淹等人“傳論”也謂:“觀夫二漢求賢,率先經術;近世取人,多由文史。”《晉書·張華傳》載,他對“窮賤侯門之士一介之善者,便谘嗟稱詠,為之延譽”。《晉書·樂廣傳》也稱,出身“寒素”的樂廣,則是因幼時夏侯玄的賞識而起仕。鮑照也是以“才學知名”(《南齊書·倖臣傳序》)而進身。由此可見,此間名士,已完全不象漢儒“以雕蟲為後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