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文心雕龍》理論體係新探(1)(1 / 3)

在辯證唯物主義係統觀和現代係統論看來,任何科學知識都不是零散的、各不相幹的知識堆積,而是相互聯結的知識係統。至於自成體係的理論,則是係統性更為顯著,即理論各要素密切聯係、相互作用,結構水平較高,整體功能極強的知識係統。我以為,一個理論體係,應該涉及對象的各重要方麵,其自身又應由相互作用的理論觀點、理論方法和理論結構三大元素組成,並體現出較為鮮明的整體功能。作為社會文化係統的一個子係統,它又是此前同類係統的辯證轉化,並包含著向未來新係統過渡的內在契機。因此,對某一理論體係的把握,就不應僅僅孤立分析一兩個命題,或僅僅展示其平麵布局,而應在考察母係統基礎上,對其觀點、方法、結構、功能作辯證綜合。對《文心雕龍》理論體係的探討也應如是為之。

一、《文心雕龍》時代的審美圖景

理論體係作為一個知識係統是相對獨立的。但是,從更大範圍來看,它又是特定文化環境乃至特定社會形態的子係統。了解母係統,將有助於認識子係統的性質和地位。研究《文心雕龍》的一般社會文化背景是必要的,但更直接影響這一理論體係的,卻是特定時代的審美圖景。

這裏提出的“審美圖景”,乃是借鑒自然科學史“自然圖景”[1]一語而構成,指特定曆史時期的審美總體框架。社會經濟、政治形態,一般總是通過審美圖景影響文藝創作和文藝評論。審美圖景以一種富有時代表征的確定的審美思維方式,製約著人們對文藝現象的認識。文學評論提出什麼問題,怎樣提出問題,以及如何解決問題,往往取決於它。因而,首先揭示《文心雕龍》產生時代的審美圖景就至為必要。實際上,這也就和研究《文心雕龍》理論係統與外部介質的起源發生聯係。

南朝之前的中國古代文藝史,以建安文學為界標,分為前後兩大審美時代。建安之前的兩漢文學,從總體和主流來看,是一種倫理功利的美。它與漢代士人的好“談王道”[2]、多求“立功”[3],與學者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4],與號令文章的“粉飾治平”[5]都密切聯係。這一審美框架,如借用鄭玄《詩譜序》予以概括,就是“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因此,可以稱它為美刺審美觀。正是它,製約著整個兩漢的文學創作和理論著述。以創作言,無論是那些輔政學士的散文,還是那些侍從之臣的大賦,都基本上是對封建功業的外在空間鋪陳,有著鮮明的教化色彩。漢賦雖然因其“侈麗宏衍”[6]而發揮出“虞悅耳目”[7]的審美功能,有一種對諷諭的離心傾向,但從其製作動機和思想內容來看,又畢竟未越出應詔獻納、立足諷勸的框架,這才是漢賦的審美本質。說到文論,所謂“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樂記》),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毛詩序》),所謂“以昭勸戒”、“動鑒得失”[8],所謂“文人之筆,勸善懲惡”(《論衡·佚文》),無不是對這種審美的肯定和召喚。劉歆於漢賦,雖然有“沒其諷諭之義”[9]的批評,而更多的卻是對其諷勸基調的讚揚。班固稱“大漢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抑亦雅頌之亞”,也正因為漢賦“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兩都賦序》)。總之,是未出美刺範圍。而相反,對不應全盤否定的漢賦之“侈麗宏衍”的文采,時論卻多持批判態度。

但是,隨著社會曆史條件的變化,這一審美圖景也在悄悄改變著顏色。東漢的抒情小賦和《古詩十九首》,已呈現出纏綿悱惻的詠歎和婉約清麗的文采。時至建安,量變釀成質變,掀起了“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不重禮義訓勉的藝術風潮。倫理功利型的審美圖景,終於為心理抒情型的審美圖景所取代。這一圖景,又與當時士人的稱情使性,治學的獨拔自得,各階層的普遍喜愛“外飾”等社會風氣遙相呼應。由於這一圖景的核心是重情揚采,因而可以稱其為情采審美觀。籠罩魏晉南朝的這一審美圖景,製約著此間的文藝創作和文藝理論,也是直接孕育《文心雕龍》的社會母胎。在這個圖景之下,文藝創作大多是主體人格內心情愫的吐露,並賦予炫人耳目、動人心魄的采麗形式。作品的諷諭傾向明顯減弱,質木無文被視為恥辱。以文論而言,從曹丕《典論·論文》,到陸機《文賦》、葛洪《抱樸子》、鍾嶸《詩品》,乃至沈約、蕭子顯、蕭綱、蕭繹、蕭統文論,無不張揚文學的情、性、才、氣和巧、豔、華、采。總之,剖析情、采,是其主旋律。如果抽去了這個審美圖景,就不可能從總體上把握《文心雕龍》的理論性質和曆史地位。

然而,這個由魏到粱的曆時性審美圖景,不能不因部分的質變而呈現出階段性,《文心雕龍》也恰恰是一個特定審美階段的產物。如果舍棄紛紜複雜的曆史細節,從大處著眼,可以取太康(280-289)為界,把上述審美圖景一分為二。以建安文學為標誌的第一階段,是“情采”審美意識在封建社會形態所允許範圍內的合理、健康發展。其突出貢獻,是對社會現實矛盾的關注,對人民苦難的同情,華采服務於內容,並且較為質樸、清新、自然。正始之音雖然已是建安餘響,但尚有“師心”、“使氣”之作。人類認識對某一側麵的強調,本來就可能走向極端,而士族的腐朽統治使這種可能成為現實。以西晉太康文學為一大轉折,機械模擬古人和一味追求麗藻、對偶的形式主義傾向惡性發展。張華“其體華豔”、“務為妍冶”(《詩品》)的詩作,陸機標榜“會章也尚巧”、“遣言也貴妍”的《文賦》,可為其標誌。其後,雖有陶潛、鮑照等異軍突起,但從總體看,情采審美圖景是一直處於不斷弱化的過程中,一直到走向反麵。不過細察起來,這一過程也仍有不同的階段。即以藝術形式的相對發展而論,劉勰所生活的南齊,似乎是文采發展與衰微的臨界點。一方麵,脫離內容、迷醉辭采形式的傾向日益嚴重,另一方麵,象辭麗、聲律等形式本身尚有發展餘地,遠未山窮水盡,以至後來還能出現庾(信)徐(陵)駢文,陰(鏗)何(遜)律句。這個臨界點,是易於回顧過去,預見未來、揭露矛盾、作出理論反思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