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文心雕龍》與亞裏士多德《詩學》比較
一、民族思維模式的比較角度
《文心雕龍》和《詩學》,這兩部相距近千年之久,處於不同社會形態的文論著作本不宜作比較。但是由於它們都是人類樸素辯證思維的產物,著作本身及其所體現之世界觀在中西文化中又具有源頭的性質,並分別長期影響了中西方文論,各自具有較為充分的民族代表性,因而便又具備了—定的可比性。
早在本世紀三十年代,魯迅先生在給—位青年的文學論著寫的題記中就曾談到;“而篇章既富,評騭遂生,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則有亞裏士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包舉洪纖,開源發流,為世楷式。”[1]在這裏,魯迅先生主要是就兩部論著的成就方麵求其同,把它譽為東西方文論的雙璧。然而,如果從文論民族特點的角度予以探討,則應主要求其異,當然,民族特點也並非自己獨有而他人全無的東西,而往往表現出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而取人之長,補己之短,建設適應本民族需要的新文論,則是研究文論民族特點的根本目的。
探討中國古代文論的民族特點,對中西古代文論進行比較,可以選取從宏觀到微觀的多種視角。本文嚐試將《文心雕龍》和《詩學》置於東西古代文化兩種不同思維模式背景之下,從理論著重點和研究方法兩方麵,比較它們的差異。文論著作作為理性思維的產物,較之文藝創作更多更直接地受到世界現的製約,因而,把中西文論置於不同的宇宙論圖式之下,將有助於從根本上把握兩種文論的民族特色。
二、一種倫理實用型文學理論
眾所周知,先秦兩漢文化是中華古代文明的淵藪,從《周易》到《春秋繁露》的哲學,奠定了中華民族心理結構和世界觀的基礎。大體說來,這個世界觀是通過陰陽五行理論框架將“天”、“地”同“人”作異質同構類比,建構起天、地、人宇宙論係統圖式,強調以政教和諧為核心的自然、社會整體平衡[2]。不管這個世界觀的表述多麼繁複、神秘,其落腳點卻分明是論證並確定君臣、父子的等級政治秩序,特別致力於維護君主專製權力。它所感興趣的,不是精確論證本體,而是主張“即體即用”、“體用不二”,實際是更重“用”,所謂“以功用為之的彀”(《韓非子·問辯》)。在這裏,“體用”之“用”,又主要不是指事物的客觀屬性而主要指從人的實際需要出發,帶有價值範疇意味的實際功效,從而賦予“體用”範疇以強烈的主觀功利性。甚至古代的邏輯方法也帶有鮮明的政治功利色彩。邏輯推辯,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原極天下之汙隆”[3]。
為中國古代文論奠基的春秋戰國和兩漢文論,也被納入這一天人宇宙論係統圖式之中。它們普遍把文學藝術置於天、地、人宇宙係統之中,並把文藝作為重要中介,與天、地、人相溝通,特別突出了文藝對“禮治”政教的聯通和服務功能。《樂記》認為:“禮樂之極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陰陽,而通乎鬼神,窮高極遠而測深厚”(《樂禮篇》),“聲音之道,與政通”(《樂本篇》)。《毛詩序》在曆數“治世之音”、“亂世之音”後歸結道:“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這成為中國古代文論的奠基石和主心骨,劉勰在構造文論體係時,顯然直接繼承了這些思想資源。
《文心雕龍》在基本文學觀上,顯然深受《樂記》和《毛詩序》影響。《宗經》篇在論及“文”的典範“經”時說:“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敬鬼神,參物序,製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仍是把“文”置於天、地、人、神宇宙係統之中,而且從對這個宇宙係統功用的角度對“文”予以界定。劉勰雖然把“性靈”引入這個係統,但從《文心雕龍》全書觀之,劉勰畢竟還是以兩漢文論的政治功利觀為基準,所強調的仍是文學的政治功能。《序誌》篇自述寫作動機,主要動因就是有感於近代辭人“飾羽尚畫”、“離本彌甚”、乖道謬典而發。劉勰認為,“文章之用”在於闡釋經典,成就禮法,炳煥君臣,昭明軍國。即使“君子處事,樹德建言”的個人動機,也富有倫理色彩。貫穿於文體論,創作論的一根紅線,是“雅麗”的最高要求,即要求“銜華佩實”,而側重點又在“佩實”。在劉勰那裏,這“實”,雖然有許多具體、複雜的內容,但其基本內含卻是真誠並富有個性地表現儒家政教倫理。對作家的要求,則是“以成務為用”,“丈夫學文”而“達於政事”,“摛文必在緯軍國”(《程器》)。《程器》讚語“瞻彼前修,有懿文德”,可視為全書的結語。所謂“文德”,就是以華實結合的文章服務於禮法。這是有前賢可資效法的。漢代王充早已倡導“文德”論。《論衡·書解》雲:“夫文德,世服也,空書為文,實行為德,著之衣為服。故曰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彰者文彌明。”可知,“文德”即以“實行”為重心的“德盛”、“文縟”。劉勰“文德”觀本此。隻是劉勰不認為文采是“德”的自然結果,而承認“雕縟”的合理性,文采的相對獨立性。所以,從總體上看,《文心雕龍》的基本文學觀還是“文德”論。這不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文學理論[4],而是一種倫理實用型的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