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完全可以直言不諱地宣揚自己的文學主張,為何卻要以“宗經”相號召呢?“淡思濃采”(《時序》)已漸成潮流,領銜者又多為文壇耆宿。勰自知人微言輕,難以撥亂反正。矯訛翻淺,隻好借助思想權威。儒、道、玄、釋,均可備選。但道家“絕聖棄智”、“絕仁棄義”(《老子》十九章),與儒道難合;其“滅文章,散五采”(《莊子·胠篋》),又抹煞“情采”。玄學家雖能“師心獨見”(《論說》)、“使氣命詩”(《才略》),但“淡思濃采”又實自“玄席”(《時序》),“溺乎玄風”導致“嗤笑徇務之誌”(《明詩》)。佛學主“空”,隻宜治心,不便治外,所謂“周孔救極弊,佛教明其本”(孫綽《喻道論》);而況佛說亂宗極甚、文風亦靡。而惟儒教,人所共尊;孔聖尊位,迄未搖撼。其說不離人倫,較之三教繁難,“於學易悟”(《南齊書·高逸傳·史臣曰》)。其“中庸”方法,意取兩端之中,極便他折衷“複古”、“新變”兩個極端。因上種種,足資首選。劉勰時代,又適逢儒風稍盛。據牟考,勰“而立”夢孔約在建武三年,恰逢武帝下詔“方宏典謨,克隆教思”(《南齊書·武帝紀》)。結撰《文心雕龍》的永泰元年,明帝稱頌仲尼“明聖在躬,允光上哲,弘厥雅道,大訓生民,師範百王,軌儀千載”(《南齊書·明帝紀》),與《文心雕龍·征聖》讚聖異曲同工。勰之初擬注經,或也與此氛圍有關。雖終易轍,畢竟精熟儒經,極便駕馭。至於獨尊《五經》,也屬當時流風(《南史·儒林傳》)。凡此,均為“宗經”的主客條件。“宗經”思維模式,也可能受到玄學“舉本”、佛學“原終”等方法啟迪[5],但儒、道也不乏此類資源。而當時士族“認宗”、續譜之風[6],或是更直接的現實刺激。總而言之,劉勰之“矯訛翻淺,還宗經誥”(《通變》),決不是心血來潮之舉。以上所論,或事有未備,或思有欠周。然循此思路,益之以博學深識,定會對問題作出比較圓滿的回答。
三、“大應用”古今對話法
詞語訓詁,回答“文本說了什麼”;矛盾分析,回答“文本為何那樣說”。但如果曆史的闡釋最終不能用來把“文本說了什麼”這樣的問題,轉化成“文本對我說了什麼和我對文本說了什麼”這樣的問題,那麼,期望最初水平的重建便同時回到曆史循環論中去了,因而“文學闡釋學應從經由闡釋的理解向應用移動”[7]。在《文心雕龍》研究中,曆史循環論並不少見。但對古典文本闡釋來說,“應用”的範圍不宜過窄,其外延應是“文本對我說了什麼和我對文本說了什麼”。前者指文本對今人的啟迪,後者指今人對文本的評價。這實際上就是以今人為主導的古今對話和溝通。文本意義,實由這種溝通所決定,而非由文本單方給定。在這種溝通中,既加深文本理解,又提升今人精神。
然而,“經世致用”的學術傳統,“理論聯係實際”原則的機械套用,每使古代文論研究急功近利,《文心雕龍》研究亦然。一曰“為當代文藝創作服務”。創作本出於作者對生活的感應,豈是在理論指導下完成?更何況還是一千多年前的理論呢。二曰借此“建立中國化的當代文藝學”,“失語”論亦與此義近。但當代文藝學植根於當代文藝土壤,它不能由古文論“脫出”,隻能從中“拿來”。任何民族,都不存在一種“國”字號文論體係。《文心雕龍》與《滄浪詩話》是一個體係嗎?優秀文論話語必是富有個性的獨創,是個人話語。以此而論,能說錢鍾書《談藝錄》、《管錐編》也“失語”嗎?至於話語國際影響力,則受製於多種條件,與是否“失語”無關。上述“應用”觀,幾十年實踐不見成效,隻能證明它本不是“真問題”。陳寅恪曾批評國人學術“惟重實用”而“乏精深遠大之思”[8],孰料於今依然。為此,有必要提出“大應用”原則,即在古典研究中,凡有利於人類精神提升的一切古今對話,均屬“應用”範圍,其中包括作家從中吸收營養,文論從中取得借鑒;“即使應用沒有導致實踐活動,它仍然滿足了衡量和拓寬人們自身經驗水平的合理興趣”[9]。這也許就是有人所稱“以一顆平常心,意在求真”的“不用之用”罷。
《文心雕龍》的“人文”(《原道》)性、文化性和準藝術哲學性質,使它尤為適宜“大應用”原則。舉凡著者的、文本的、作家的、作品的、文學的、文化的、內容的、形式的、行為的、心理的、經驗的、教訓的諸多課題,均可成為古今對話、相互溝通的對象。隻要這種溝通,能給我們以人生、藝術的啟迪和智慧,就均是最好的“應用”。
不妨就劉勰“宗經”來個古今對話。
由於種種主客觀原因,劉勰選定以“宗經”方式矯正時弊。那麼,他“宗”的是什麼“經”呢?表麵來看,就是孔子所“熔鈞”的《詩》、《書》、《易》、《禮》、《春秋》等儒家經典。然稍加探究,即可發現,勰所“宗”之“經”,實與真“經”多有不同。如稱:夫子“雕琢情性,組織辭令”、“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原道》);“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征聖》);“經也者……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宗經》);“聖賢言辭……言以散鬱陶,托風采”(《書記》);“夫經典沈深,載籍浩瀚,實群言之奧區,而才思之神皋也”(《事類》);“聖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情采》)。如此說來,《五經》不就是“情采”的老祖宗嗎?這究竟是孔子的“經”,還是劉勰的“經”呢?誠然,夫子也不廢“情”、“采”,如稱“情欲信,辭欲巧”(《禮記·表記》)之類。但從總體看,《五經》能算“情采”之作嗎?能作“情采”的典範嗎?當然,《文心雕龍》的主要任務,還是對“情采”施加約束,以矯正其訛濫。所以,他提出了一係列互相製約的折衷命題。諸如“情深而不詭”、“文麗而不淫”(《宗經》);“麗詞雅義,符采相勝”(《詮賦》);“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辨騷》);“斟酌乎質文之間,而檃括乎雅俗之際”(《通變》)。如此等等。而且,他還把“經誥”作為這些“擘肌分理,唯務折衷”(《序誌》)原則的典範,至謂“聖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征聖》)。也就是說,“聖文”既迎合了“新變”文學情采斐然的曆史潮流,又對其情訛采濫予以矯正。如此說來,“經誥”便成為劉勰基本文學立場的象征物,也是他“矯訛翻淺”的順手武器,《五經》被充分地劉勰化、工具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