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王元化“規律”反思與《文心雕龍創作論》(2)(1 / 3)

關於“曆史與邏輯的一致”,王先生似乎也有誤解。這本是辯證邏輯的一個基本方法原則。它在黑格爾那裏,雖然“頭腳倒置”,卻也包含著“曆史”與“邏輯”相平行的內涵。後來列寧將其顛倒過來,提出了“總的說來,在邏輯中思想史應當和思維規律相吻合”的論斷。而此前恩格斯在評論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時,對“曆史的”和“邏輯的”兩種方法的關係曾有更為全麵的論述。其基本內容,就是“曆史從哪裏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裏開始”;而其靈魂,則是思維和邏輯應與“現實的曆史過程本身的規律”相吻合。請注意!恩格斯、列寧在這裏都用了“應當”一詞,表明這是一個應然命題,而非已然命題,並非指一切邏輯都與曆史相一致。它不過是從一個側麵,體現了思維與存在相統一的原理,是完全正確的。而王先生,卻忽略了黑格爾哲學的曆史性內核;將之視為已然命題,誤以為是主張一切“邏輯”均與“曆史”相一致、同一;並以此作為“規律”來批判。實際上,這是樹立了一個假想敵。

王先生還以海森伯“測不準”原理,作為質疑規律的根據,恐怕也過於輕率。“測不準”原理,又稱“不確定性”原理,為德國物理學家海森伯於1927年提出。它是指:在你任一給定時刻同時測量一個電子的速度和位置而得到的不準量之間,似乎存在一種反比關係,“我們越準確地測定位置,那一時刻的速度的測定就越不準確,反之亦然。”;量子力學的定律和預言“一般隻能是統計類型的”,人們永遠不能精確預言對任何原子過程的單次觀察的結果,隻有一個可能性範圍中的某一結果的幾率才是可以預見的。由此可見,“測不準”原理,並未否認規律存在,而是發現了一條物理學新規律,微觀粒子運動的概然性規律。但它有特定適用範圍,並不能隨意推廣到社會曆史領域,更不能作為質疑“規律”的根據。王先生聲稱它“在其他領域內也同樣適用(比如社會科學、藝術創造某些方麵等等領域)”,隻能是望文生解的妄加猜測。

王先生的反思是從清理黑格爾哲學影響開始的,但對黑格爾似乎也多有誤解。作為高度抽象的黑格爾哲學,必然要以“邏輯推理”作為主要表現形式,批評黑格爾“過分相信邏輯推理”,就於理不通。那麼,黑格爾是否是“以邏輯推理代替曆史的實證研究”呢?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一書中曾說:“如果人們要像黑格爾那樣第一次為全部曆史和現代世界創造一個全麵的結構,那麼沒有廣泛的實證知識,沒有對經驗曆史的探究(哪怕是一些片斷的探究),沒有巨大的精力和遠見,是不可能的。”恩格斯還指出:黑格爾的思想方式“有巨大的曆史感作基礎”,“形式盡管是那麼抽象和唯心,他的思想發展卻總是與世界曆史的發展緊緊地平行著,而後者按他的本意隻是前者的驗證。……到處貫穿著這種宏偉的曆史觀,到處是曆史的、在同曆史的一定的(雖然是抽象地歪曲了的)聯係中來處理材料的。”請看:是“廣泛的實證知識”,是“經驗曆史的探究”;是“思想發展”與“曆史發展”緊緊地“平行”!黑格爾本人,也曾明確反對逼迫曆史“去適合一種思想”,“以‘先天論’來解釋曆史”。雖然黑格爾哲學主要以“邏輯推理”方式構成,但在必要時,也有許多“曆史”和“實證”敘述。更重要的是,它以“廣泛的實證知識”和“經驗曆史探究”為根基,以唯心的形式折映出“世界曆史的發展”。正因如此,列寧才高度讚揚:“在黑格爾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義最少,唯物主義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實!”王先生對黑格爾的這一合理內核,似乎缺乏深切領會,稱其“會產生以邏輯推理代替曆史的實證研究”,隻能是一種誤解。

在現代西方自然哲學和曆史哲學領域,不斷有人以各種理由否認“規律”的存在,但都難以從根本上撼動馬克思主義的“規律”論,說來話長,茲不細論。而較之諸如卡爾·波普《曆史決定論的貧困》一類質疑,王先生的質疑似乎也更加缺乏邏輯係統性和自洽性。一方麵,他承認“在人類繼續發展和知識不斷累積的情況下,人可能掌握更多的規律”;一方麵,又認為宇宙萬物“不是都具有規律性”。那麼,哪些事物不具有規律性?為什麼會如此?理論工作不探討規律,又是探討什麼?所有這些問題,王先生都未給出答案。列寧曾概括馬克思主義的曆史研究途徑,是“把曆史當做一個十分複雜並充滿矛盾但畢竟是有規律的統一過程來研究”。王先生似乎是因為曆史的複雜性而懷疑其規律性,將對規律的認識限度與規律存在本身相混淆,又把“規律”等同於“邏輯力量”。他似乎未能將極左思潮所謂的“規律”,與真正的客觀規律區別開來。實際上,極左思潮的要害,不在於推崇規律,而在於歪曲規律,並壟斷了對“規律”的闡釋權。

《文心雕龍創作論》的修訂本,確實刪除了原版受當時極左文藝思潮影響而發的一些空洞言論。那麼,有關“規律”論述的刪除,又是如何呢?據何懿教授《對所作減法之啟示》一文介紹,僅關係到“規律”問題的,就有如下許多“減法”式的改動:

第145頁的“認為作家隻要掌握個別而不要有意識地去掌握一般,這一看法不僅違反了作家的認識規律,而且也違反了作家的創作規律”、第182頁以“關於文學創作中思想和感情的關係,隻有依據人類認識的一般規律才能加以科學的說明”和以《實踐論》中的“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隻有理解了的東西才更深刻地感覺它”來闡述文藝領域的認識活動的“特殊性不是超越或違反人類認識的共同規律,而隻能是人類認識共同規律的特殊表現”、藝術家和科學家“都不可避免地要遵循從感性到理性這個人類認識活動的共同規律,都要認識並表現事物的個別性、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兩大段,都被刪除。而《釋〈鎔裁篇〉的三準說》一文中,“要是劉勰的確沒有把‘三準’作為創作過程的普遍規律看待,他為什麼把創作過程的三個步驟命名為‘三準’呢?”、“既然是準則,自然也就帶著普遍意義。縱使作家不一定意識到自己是按照這種規律去創作,但仍舊不能不被它們所支配、所指引,不然,就隻有遭致失敗。這就是規律的必然性”等論述規律的地方或帶有“規律”一詞的有關論述中的“規律”一詞悉數被刪除,累計竟達十五次之多!此外《創作論》第190頁至191頁在論思、意、言的關係時,關於三者之間達到“密則無際”境界是作家“認識或遵守創作規律”、而三者之間出現“疏則千裏”的狀況,則是作家“在具體創作時違反創作規律”的結果的一大段論述也被刪除了。第204頁在論述藝術作品必須首尾一貫,表裏一致時,刪掉了下麵一段話:“在這一點上,藝術和理論有某種相似之處。理論要求邏輯推理的一貫性,使所有的論點聯結為一條不能拆開的鏈鎖,一環扣一環地向前發展,以說明某個基本思想原則。藝術也同樣要求形象細節的一貫性”,這裏所說的“邏輯推理的一貫性”,大概就是“規律”的另一種表述方式。第209頁被刪除的有這樣一段話:“他隻有憑借經過自己提煉、加工、熔鑄了的生活現象才能去表現生活的本質,而這些經過提煉、加工,熔鑄了的生活現象是和現實生活本身一樣保持了細節真實性的。所以,‘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必須和‘詳細情節的真實性’聯在一起,互為表裏,共同作為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原則”,這裏的“重要原則”大概也可以看成是“規律”的代名詞。第230頁對別林斯基把藝術規定為“自覺而又不自覺”的行為進行闡述的時候,刪除了“文學創作必須擯棄主觀任意性,而遵循生活的邏輯和藝術的規律”這句話(《文心雕龍創作論》為1979年版;《文心雕龍講疏》為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