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們可以對古典“意境”的本質作如下界定:意境,就是指有濃重抒情味的作品所呈現出的,能真切地抒情、寫景的美好藝術境界。據此,我認為籠統地稱“意境”為“詩歌基本審美範疇”,甚至把它與“典型”這個美學基本範疇平列等同起來,是並不確當的。
二、意境的基本要求
正如前述,古典意境,是以真切地抒情、寫景為基本內含,“真”字是意境的核心。為達到“真”,“意境”說提出了三項基本要求:感情要真摯,形象要真實,語言要真切。
關於感情貴“真”,曆代詩人和論家多有論述。劉勰就主張“為情要約而寫真”。葉燮《原詩》外篇更講得痛徹淋漓:“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使其人其心不然,勉強造作,而為欺人欺世之語,能欺一人一時,決不能欺天下後世。”袁枚力戒“偽笑佯哀”;黃宗羲深鄙“諂笑柔色”,也都是從反麵強調感情的真。王國維的“意境”說正是繼承了這一優良傳統,力主—個“真”字,而深惡“雕琢”、“敷衍”和“淺薄”。他頗讚同尼采關於文學要“以血書者”的觀點,也無非是提倡藝術創作要傾心吐膽。而且,他還進一步要求詩詞的“托興”、“寄慨”,與人類的命運聯係起來。綜觀他所稱許的詩詞,確也大都富有真情實感。他托名樊誌厚而作的《人間詞序》表明,他頗以其詞作的“往複幽咽,動搖人心”而自負。他並指出,感情的真還包括“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也即《人間詞話》所說的“能與花鳥共憂樂”。較之前人詞論,這也是一種新識見。
如何才能達到情真呢?對此,古代詩論家雖無集中探討,但也不乏頗有見地的零珠碎玉。如葉燮《原詩》內篇就提出“詩之基”的命題。他解釋道:“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後能截其性情智慧”。由他對杜甫詩的評論觀之,他之謂“胸襟”,即指詩人的“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等深廣思想內容。趙翼有“深人無淺語”之說。所謂“深”,即指思想的深刻。隻有具備“胸襟”,詩作才會寄慨遙深、情真意切。有“胸襟”的真情從何而來?何紹基《與汪菊士論詩》有一段發人深省的話:“凡學詩者,無不知要有真性情,卻不知真性情者,非到作詩時方去打算也”,隻有平日“平平實實,自家體貼得性情,時時培護”,有胸襟的真性情才能“時刻流落出來”。王夫之“身之所曆,目之所見,是鐵門限”的話,更是發前人之所未發。在這個問題上.,王國維也發表了些正確意見。他認為,東坡、稼軒之所以“詞豪”,就由於他們有胸襟;如“無二人之陶襟而學其詞”,則無異於“東施之效捧心”;而“大家之作”之所以動人心魄,則“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本乎此,他高度評價了元曲“寫當時政治及社會之情狀,足以供史家論世之資”。但遺憾的是,由於階級立場、政治態度、生活道路、文化教養等複雜原因,他未能將這些積極的識見貫徹到底。最明顯的一個弊病,是他主張“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囿此偏見,他把“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視為李後主“不失赤子之心”的“長處”。這就與他前述的卓識形成不可調和的矛盾。次者,他有時還把“真”僅僅理解為抒寫真情,而不顧這“真”的品格如何。他斥“昔為倡家女”、“何不策高足”兩首情詩為“淫鄙之尤”故然大謬,但“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的斷語,也同樣未為確論。這裏,透露出他將情與理割裂開的意向。《元劇之文章》認為“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毫不掩飾地表露了這種不良傾向。
“真”的第二義,是形象的真實。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所謂“哀樂之意宛然”,即指此種要求。張戒《歲寒堂詩話》十分讚佩“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兩句詩,就在於它們“能寫出天地愁慘之狀,極壯士赴死如歸之情”。而王國維則在前人基礎上拈出“不隔”二字,真可謂妙手偶得。所謂“隔”,就是空泛、枯燥、呆板,“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所謂“不隔”,則具依、形象、生動,“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出其口”。《人間詞話》所列例證,也大多較能服人。如“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二句,或表其惜春之思,或達其懷舊之情,均極活潑靈動,因而讚為“不隔”。而“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就較平淡,幹枯,故而說“終隔一層”。
“真”字的第三義,是語言的真切。詩、詞是語言的藝術。真摯的感情,鮮明的形象,隻有通過精粹的語言,才能和盤托出。曆來對語言的要求原則甚多,但人們多標“真切”、“自然”以為宗。這個原則恰恰與情真景真的原則相應和。王國維繼承了這一傳統,倡導“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讚揚“語語明白如畫”,甚至一反傳統偏見,肯定元曲的“多用俗語”。這都是些合理意見。當然,這並非說,詩可以照搬生活中的原始語言。詩是高度精煉的藝術,較之其他藝術樣式,它特別注重於語言的錘煉。又由於古漢語單音詞甚眾,因而我國古詩論在強調“煉意”的同時,又多講究“煉字”。詩話詞話對“詩眼”中“字眼”的剖析,就是對“煉字”的研究。王國維《人間詞話》就多有此類條目。他對“鬧”字和“弄”字的稱許,就是一例。這兩個字之所好,就在於它們在各自的規定情景中,化靜為動,或寫出了盎然的春意及遊人的愉悅,或寫出了幽麗的夜景及旅子的孤寂。但無可諱言,古詩詞例話也往往脫離整體立意,過分誇大“煉字”、“煉句”的作用,表現出尋章、摘句.摳字眼的破碎、煩瑣特征。通觀王氏詞論,此弊也未能幸免。說稼軒《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語語有境界”,即是一證。比較馮延己“柳外秋千出畫牆”和歐陽修“綠楊樓外出秋千”兩句詩中的“出”字,判定“歐語尤工”,也頗支離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