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3)

?8 心結

殷仲思無語。在他心境最狼狽不堪的時候遇見她,不知是悲是喜。他最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付淒慘相;他從來在她麵前是氣勢昂揚,談笑自若的。他愛看到她見到他時眼中散發出的敬慕讚歎之色。然而這份愛慕是給一個自信滿滿才華橫溢的男子的;現在的他心境蒼老落魄,她這樣明媚媚的笑容有如絢麗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無邊泛濫的自卑感使他畏懼這簇閃亮,自慚形穢,隻想遠遠地離開找個陰暗處躲起來。

但是內心深處,他又渴望能在心愛的女子麵前把心裏的委屈一吐為快。渴望傾訴,渴望被理解,渴望溫柔的觸摸,渴望柔聲細語的安慰。

殷仲思別過頭快步疾走,過了一會兒,隻見綠兒也不做聲,隻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努力地想要跟上他的速度。

殷仲思霍地轉身。”別跟著我。”他啞聲道。

綠兒仰頭望他:他眼裏沒有不耐厭煩之色,聲音也不粗暴;隻是臉上隱隱地有某種表情是她從來未曾見過的,讓人見了不安、會心酸、會彷徨無措。”你怎麼了?”綠兒驚惶起來。”你生我的氣麼?我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一定道歉。”

殷仲思注視她片刻,微微搖頭道:“跟你不相幹。我心情不好,想一個人呆著。”

綠兒聽說跟她不相幹,心情並沒有變得輕鬆,反而更沉重了。為什麼跟她不相幹?那種感覺,仿佛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仿佛他把她從他的生活裏分離出去了。曾經共享的親密:諸如關於一隻鞋子的小笑話,約定不告訴別人的小秘密,在人前不便言語時意會於心的相對微笑,這會兒都無影無蹤了。綠兒站定,固執地不肯離開,想靠近他抓住些什麼,找回些什麼。

“別碰我。”殷仲思閃身避開她的碰觸。他現在的身體敏感易碎,正如他支離破碎的內心。

“為什麼?”綠兒委屈地開口,“你到底怎麼了?”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殷仲思永遠無法對她的眼淚免疫。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抱住她。綠兒倒在他懷裏抽噎:“別再躲開我。”她要求。

“好。”他歎口氣。

“別再把我推開。”

沉默了一下,他再度答應:“好。”

“別不理我。也別生我的氣。”綠兒不斷加砝碼。

殷仲思雖然正心情不佳,也忍不住輕笑了下:“好,都依你。”

綠兒眨眨眼:“還要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在苦惱什麼?在難過什麼?”

殷仲思望著她,不語。

綠兒伸手撫摸他的臉, 輕聲道:“我要知道。你的每一個表情,每一縷心思,我都想知道。”

殷仲思怔怔望著她,忽然心中又酸又澀:不管是有奈無奈、有意無意,這輩子他都要辜負她的這片深情了。希望她隻是情竇初開,借他寄托一下情思。也許他不在她眼前,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把他忘了。剛開始時傷心難免,時間卻是最佳良藥,可以讓人忘卻一切哀痛煩惱。隻怕要不了幾天的功夫她就會把他忘得幹幹淨淨了。

雖然百般開解自己,但心裏實有隱慮:萬一她死心眼認死理又固執呢?萬一她想不開呢?萬一她恨他入骨呢?不不,她年紀小,哪懂得什麼是徹骨之痛,什麼是無望之哀。大抵是貪玩圖新鮮罷了。實因他情願她忘了他,也不想她恨他。隻是自己心裏的抽痛這樣強烈,又有什麼法子可以化解。她的點點柔情,千絲萬縷網住了他,掙脫不得,也不想掙脫。千言萬語鯁在喉頭無法出聲。最艱最難的是兩個字:離別。

他笨拙地開始解釋, 希望她明白。”我,我這個人才能不算太大,對於功名利祿又不算淡泊,常常以此自苦,實在是個蠢材。”

“不會呀。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能幹的人,“綠兒熱烈地反駁,誰都不可以說她心上人的壞話, 就是他自己也不可以。”而且你真誠坦率,隻這一點就足以抵得上別人的許多優點。”

殷仲思苦笑:情人眼裏出西施,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緩緩放開她,改為牽住她手信步向前,在園中漫步。

綠兒好喜歡和他這樣依偎著攜手前行,覺得就算這樣走一輩子也無妨。她心裏歡喜,臉上就忍不住微笑。

殷仲思看著她的笑臉,益發難以明言。兩人就這樣默不作聲走了一會兒。綠兒先忍不住,開口道:“我,我有話要對你說。”唉,為什麼她總是先沉不住氣的那一個?她心中快樂地懊惱著。殷仲思不言,隻是等著她說下去。綠兒站定,臉羞紅了,閉上眼,不顧一切說出口:“我要嫁給你。”不管了,誰規定女孩子不可以先向人求婚的。她現在說了,會怎樣?難道會被拉出去砍頭麼?無聊的規矩!她才不管那麼多。自己的幸福,找到了,就要牢牢把握。殷仲思不是個拘禮的人,應該也不會太在意才是。

殷仲思吃驚地望著她:她真的想過要嫁給他?心裏悲喜交集:也許,這樣就足夠了。

他是為她好,或許現在她不這樣認為。可是他一天不得誌,一天心結不解,他就不會真正舒心快活;越來越鬱悶的結果是性情大變,並且無可避免地越來越古怪乖張。和一個終日不快活的人在一起,她又怎麼快樂得起來?她幸福的保障在哪裏?

她可以衝動,他不可以!他不再年輕,沒有任性的理由和借口。

如果他想要和一位女子成親,他必須確保自己能帶給她幸福。婚姻之道本已多艱,沒有足夠的把握,明知道不匹配,怎麼可以不理智行事,而試圖聽從內心的直覺。拒絕啊。還猶豫什麼?等自己一時昏頭,受她嬌憨神態所惑而將錯就錯麼?啊,她臉紅得多漂亮。他要怎麼違心地對心儀的女子說“不“?

為什麼沒有聲音?綠兒有一絲絲疑惑。也許他想不到她這樣大膽厚臉皮,敢向他求婚,說不定此刻正吃驚地張大了嘴合不攏來,自然也就沒法子講話。想到這兒,她笑意更濃。

殷仲思忍住撫摸她臉蛋的衝動,咬咬牙:說了罷。再拖下去殊為無味。”綠兒,我,我不能娶你。”

這是什麼回答?!她萬萬沒有想到!

大驚失色之下,她睜開眼,顫聲問:“你,說什麼?”不可能。他明明喜歡她的,怎麼可以拒絕她。他又在開她玩笑,讓她著急一下,一定的。可是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她非常不喜歡。對,就這樣告訴他。可是,他的表情這麼嚴肅;可是……她不知不覺身子在輕顫,喉頭幹澀,發不出聲音來。

“我不能娶你。”殷仲思狠狠心再說一遍。

過了好半晌,綠兒才心痛地問:“為什麼?”他不是在說笑話。那麼,是真的了?他真的拒絕她,不要她?心好痛!為什麼會這樣?隻是她一向不服輸的個性支撐她站在原地不動,沒有羞愧地逃逸。

“因為我要走了。”殷仲思不敢看她,怕自己說不下去。要了就了個幹淨罷。無謂藕斷絲連、牽腸掛肚。

“為什麼?”綠兒固執地問,要一個理由。

“我們殷家和你們桓家本來就是冤家對頭。 你伯父進讒言貶我父親為庶人,害我父親鬱鬱而亡;害我母親貧苦無依,有了病也無錢醫治,最後貧病交迫而死;害我十歲時就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備受孤苦。難道我們還能成為親家嗎?”

“你父親和我伯父的冤仇我不清楚。 可是,他們都死了,有什麼冤仇也都該一筆勾銷了。別說是我伯父,便是我阿爹與你爹結仇,你也不該遷怒於我。難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也不懂?你不是一貫告訴我們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嗎?難道你隻是說說而已? 難道你一直在騙我?我,我不能讓你用這樣可笑的理由隨便打發我。”綠兒抖著嗓子反駁他膚淺的借口,睜大眼,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我要知道真正的理由。”不能哭,絕不能哭。一哭喉嚨會有硬塊堵住,會泣不成聲,那就什麼也談不成了。

可是眼淚卻不聽話,似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下。她也不擦,瞪大了眼任淚水瘋狂湧下。反正擦也擦不幹。他這樣狠心辜負她,今晚就注定是一個傷心落淚之夜。

好罷, 就告訴她真實的理由。”你要嫁給我?你別說笑了。你是堂堂千金大小姐,公侯之女,尊貴無比。我,我又是什麼人?一個庶人的兒子,家無恒產,日無鬥金。沒有奴仆服侍,沒有錦衣玉食。你習慣的一切我都無法提供,也不敢保證我一定能出人頭地。即使能,也不知還需多少年,也許窮我一生都一事無成,也許永遠供不起你爹能供給你的舒適條件。你愛人多熱鬧,親戚往來。我家裏已沒有親戚了,我是孤身一人,上無高堂,下無手足。那些殷姓族人,在我爹飛黃騰達時阿諛奉承,巴結不盡,在他失勢時卻落井下石,避之不及,還欺負我們孤兒寡婦。即使他們要來理我,我亦不屑結交。至於你的那些親友,如果你剛才在東書房門外,就可以知道他們對我的評價:不屑之至。所以你嫁給我則一無所有,這樣你也願意?”

綠兒怯怯地道:“你可以留在這裏呀,有我阿爹在,他們不敢對你怎麼樣。”

殷仲思怒道:“什麼?要我留在這裏替你爹捉刀,仰仗你阿爹和這些公子哥兒、達官貴人的鼻息過一輩子嗎?做一個終生不得誌的二流人物?被人看輕的次類人等?”

綠兒不敢接他的怒氣。 過了好一會兒,見他鼻翼不再翕動不已,才開口道:“那不論你去哪兒, 我都要跟著你。我不怕吃苦。吃苦我也願意。”她口氣堅決,似要他明白她的決心。

“我不願意!”殷仲思吼她。什麼也不懂的小丫頭!她以為外出討生活這樣容易嗎?他自己尚不知道出路在哪裏,哪還能帶著她四處奔波,備嚐艱辛。他可以做苦力,啃硬饅頭喝冷水,露宿街頭野外。可是她不行!他不能受鼓噪的內心牽引,傻氣地答應她,好象她說的都會是真的。一定要打消她這樣的念頭,也不能給自己有一絲機會糊塗心軟。 “胡吹大氣有誰不會?要真做得到才行。你從小被寵慣了,菜不新鮮不吃,兩頓重複了不吃,衣服不是軟料子不穿,說會擦得皮膚不舒服。這樣的嬌貴小姐,說什麼跟我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