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9 從軍

不日已到七月。探子來報說慕容垂率援軍已臨漢水。二十萬大軍人強馬壯,銳不可檔。

桓衝戰戰惶惶,憂慮了兩天,決定撤退。

殷仲思勸道:“大人,襄陽是屏障,尚可堅守。何況大人博得頭籌,一舉收複失地,軍心民心大振。現在不戰而退,恐壞了士氣。”

桓衝道:“你知道什麼。等到襄陽被圍,成了一座孤城,再想走可來不及了。四年前襄陽就被前秦攻陷過。何況此次慕容垂率二十萬之眾,是我們的一倍。我們寡不敵眾,要怎麼戰?難道白白去送死?”

殷仲思道:“四年前襄陽被圍攻,其時大人鎮守上明,近在咫尺,但畏懼而不敢救,以致襄陽失守,守將朱序被擒。今日襄陽有難,大人又要棄城而走。可對得起全城百姓?可對得起這些年來的領取的朝廷俸祿?難道養兵千日,不正是用在一時麼?大人既無心報效朝廷,又無意解民於倒懸,更無澄平天下之誌,當初為什麼要從軍?!”

桓衝一怔, 旋即怒道:“大言炎炎。慷慨激昂之詞,誰不會說。一灑狗血,便是好漢了麼?生死關頭,哪還顧得了這個。這些將士是我的舊部,跟隨我多年,我要對他們的安危負責,不能讓他們在此地白白送死。你要逞英雄,敬清自便。如我料得不錯,你也未必有澄清天下之誌。你又為什麼從軍?”

殷仲思歎口氣,低頭不語。他從軍隻是為了博個出身,確實也沒有什麼憂國憂民之心。隻是到了危難當頭之際,自然而然熱血上湧,以求一戰。桓衝不是有血氣的男兒漢,而大廈將傾,他獨木難支。

天命如此,夫複何言?當下他收拾行囊離開。出了城門,居然是桓玄從後趕上送行。 殷仲思隻當未見,沒有心思與他多言。桓玄冷笑道:“是誰口出大言說什麼要死守襄陽。怎麼這會兒跑得比誰都快。

有一股幾年來他以為已然克服的自慚羞愧之意慢慢湧上,好似早些年被人數落時的心情。殷仲思急於逃避,走得更快。

桓玄又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當初稽康也是這樣問鍾會。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殷仲思學鍾會如是答。

“哼,你還是口舌便給,可惜終如我所言: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

殷仲思停步怒道:“你想怎樣?我雖不才,你也未見得有種。”

桓玄哼笑道:“我何須有種。我是世襲的南郡公,自有尊貴身份,無需文治武功錦上添花,也不必象寒門子博出命去求富貴。”

殷仲思慨然道:“仗義每多屠狗輩!似你們這般公侯將帥,怕死的怕死,怕事的怕事,下輩子的富貴不可預期,這輩子的榮華豈肯舍棄,自然是保命要緊。本來手握重兵,天生好命的有權勢者,完全可以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何必庸庸碌碌過這一生?我未能盡力死守,尚有羞愧之心,好過你們全然的無動於衷、麻木不仁。”

桓玄笑道:“有良心的人才會動不動就這也羞愧,那也顧忌。你這人就是包袱太重,如此做人殊不痛快。”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隻是何謂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你我或許有不同的見解。白白送命於此,又有何益處?自該保存實力,以求他日的成功。”

殷仲思皺眉道:“你幹嗎跟我說這些?”

桓玄道:“我四叔是謹慎膽小了些,不過我可不希望聽到關於他臨陣脫逃之類的謠言。”

殷仲思瞥他一眼:“你會關心?”

桓玄傲然道:“難道你不知道桓家人最會護短?一家人互不幫忙,必成一盤散沙,為人各個擊破。你道是你們殷家?個個自掃門前雪,大難到來各自飛?嘿,結果怎樣?家族頹敗,不複昔日風光。當年殷侯名聲赫赫,與我父不分軒至。現在我桓家仍是家聲顯赫,英才濟濟,你殷家還有什麼聲望、什麼人才?”

殷仲思低頭不語, 過了一會兒,才道::“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我雖不屑你四叔的行事,但在他家裏四年,也有賓主的情分。”

桓玄道:“那就好。但願你記得剛才的這番言……“一句話沒說完,忽然一支流箭不知從何處射來,直奔他腦門。殷仲思眼疾手快,一把推倒他,兩人一起摔下馬,撲至地上。”什麼人?”左右衛士齊喝,自去查看。

桓玄驚魂未定, 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若再晚一點,我就屈死在這暗箭之下了。多謝。”

殷仲思淡淡道:“不必謝。舉手之勞罷了,小事一樁。”

桓玄道:“我的性命於你是小事,在我自己可是大事。現在你於我既有救命之恩,往日的冤仇一筆勾銷。你有什麼要求?但有所求,我無不應允。”

殷仲思道:“你有什麼好讓我貪圖的。有求必應?嘿,口氣未免太大,也不怕閃了舌頭。”

桓玄皺眉道:“喂,我肯謝你是給你麵子,我平生可未曾向第二個人說過這個謝字,你別不識好歹。”站起身拍去身上塵土,抱怨道:“你這人也太難討好,你就不能給我個好臉色看?”

殷仲思道:“不過一條命罷了,值得你前倨而後躬嗎?不怕折了你堂堂南郡公的身份?”

桓玄嚷道:“什麼不過是一條命,你也說得太輕鬆。若不是有這條命在,這眼前的青山綠水,世上的恩怨榮辱,與我還有何相幹?”

殷仲思點點頭:“說的也是。”整理一下衣物,轉身上馬欲行。桓玄上前拉住他,道:“以後你是我的人。有我在,你這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不會虧待你的。”

殷仲思啼笑皆非:他真是自說自話,一廂情願。若是今天早上前有人告訴他與桓玄的關係會發生這樣的逆轉,打死他他也不會相信。可見大太陽底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不必,我的生活我自會照料。不勞費心了。”

桓玄咧嘴一笑:“往日你這付閻王臉越看越討厭,今日卻越瞧越覺得嫵媚動人呢。”殷仲思哭笑不得。他可不想一個大男人覺得他嫵媚動人。”請放手。我要走了。”

桓玄道:“可以。不過可不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說起來我們一向是冤家對頭,你不想殺了我就很好了,為什麼居然會冒險來救我?”

殷仲思一怔:這個問題實難回答。救他不過是危急時的下意識動作。他不免自問,要是有時間讓他深思熟慮,還會不會去救他?不過他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一條性命死在他麵前而不加以援手。 是誰並無分別。他歎道:“我雖討厭你,但還不至於恨你到要你死的地步。”

桓玄笑道:“是嗎?”自襯若有同樣的事發生,自己絕無這樣的好心腸。這個人委實奇怪。 雖然認識了他好些年,倒是一直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這就走了?不留下來看看是誰那麼大膽想暗算我?”

殷仲思瞥他一眼,冷冷道:“是誰都無所謂。與我有什麼相幹。”騎馬走出兩步,回頭道:“看在相識一場,有一語相告。”

“請講。”

“誌向比胸懷大, 終究會死在塢壁下。你桓家已有諾大家產威望,切勿毀之一旦。願你好自為之。”一抖韁繩,跨下駿馬絕塵而去。

桓玄目送他背影, 嘀嘀咕咕道:“男兒立身這天地之間,怎可不建功立業。人生這麼寂寂度過,會被先賢嗤笑。如果流芳百世做不到,難道遺臭萬年也做不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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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仲思回到謝玄軍中時,局勢已大有改觀。

十月,苻堅至項縣,未幾攻陷壽陽;苻融率三十萬人搶至潁水入淮處安營紮寨;梁成率五萬人屯淮河支流洛澗。

晉軍以謝安之弟謝石為都督,謝玄為廣陵相領北府兵八萬將士駐紮在壽陽以西的八公山以拒敵。

苻堅派四年前襄陽失守時的降將朱序前來勸降。

朱序一進晉軍軍營,軍士一片嘩然。朱序變節投降,此刻居然全無愧色,大搖大擺進入晉軍的老巢?簡直不可思議。想是被苻堅逼得急,否則怎肯來此自取死路。

謝石居中而坐, 眾將官分立兩旁。謝石見朱序近來,冷笑道:“投敵之人,安敢前來?來人哪,把他拉出去斬了。”

刀斧手上前拿住他。朱序坦然就縛,臉無懼色,隻是冷笑。

殷仲思官階不高,站在近出口處。這時見到刀斧手拖著朱序欲出大帳,挺身而出阻住他們的去路,叫道:“且慢!刀下留人!”

謝石道:“殷參軍有何話講?為何挺身阻擋?”

殷仲思行禮道:“都督,末將不明白的是,朱序到來一不問,二不審,居然就這樣拖出去斬首,是否過於草率?”

謝石道:“這樣的降將叛徒,人人得而誅之。何必多問。”

殷仲思道:“末將知道當日襄陽被圍,曠日持久。朱序朱大人久候援兵不至,堅守八月有餘,彈盡糧絕,於城破之日不得已而降秦。其境可憫,其情可原,還望都督明察。”

謝石道:“不得已而降?咄,可笑。盡忠之將,城破之日何不自盡?皇上當日也曾言道:不自盡是為不忠,亂臣叛將不可對之姑息。殷參軍,你且閃開。”

殷仲思紋絲不動, 朗聲道:“朱大人雖不幸戰敗被俘,但他已竭盡全力,以五千之眾抗敵軍八萬之師,力量懸殊,寡不敵眾,然而他率眾固守,軍民同心守城,部下毫無離心,自古名將,不過如此。他老母率婦女補築新城,不輸男子,襄陽因有夫人城之美稱。最後雖敗,但朱大人盡了他的責任和本分,雖敗尤榮。那些沒有冒一點危險的大人先生,隻知讒言媚君,把忠臣良將的性命看得不值錢,說什麼他應該自殺,還在一旁談笑風生,挑剔百般,實在使人心痛。難道不怕傷了忠誠將士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