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2 / 3)

她是酷愛這種生活的。她就喜歡那樣紛亂喧囂,那樣混雜熱鬧,那樣沒有片刻安寧的繁華。她知道這種生活跟鄉間生活截然不同,她巴不能夠如此,因為她在這裏能隨心所欲,沒有人會覺得驚駭,會來懲戒她。她從未想過這種生活並不是一般上流社會正常的狀態。

這班青年男子對婚姻都不感興趣的,都把結婚當做一個把令人頭痛的事情,以為一個男人隻有被債務逼得無可奈何才會這樣做。若說夫妻之間應該彼此相愛,或就算彼此不象陌路人,也為時髦場中的風氣所不容許,因此幸福的婚姻不但不受人豔羨,反而要遭人輕蔑。當時琥珀也就抱著這樣的見解,因為她跟戈隆嘉的一段姻緣已經使她深信結婚女子的境地最為悲慘,平常對人談起夫妻關係來難免咬牙切齒,認為它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而事實上呢,她內心是要保留著自己跟嘉爺結婚的想法——不過現在她也會想到自己跟他是永遠不能再見麵了。

她一直抱著這樣大膽的自信,隻有一次她的自信心動搖了,那是十月中旬,因為她又發覺自己懷孕了。當初石媲妮曾經警告她,避孕的方法無論使用得怎樣周密,總有時候會疏失,她卻從沒料到這種疏失會落到自己身上來,現在她發覺之後,一時不知所措。她想起了自己要是再經過那套養孩子的醜惡的過程,那一切快樂都會被它毀掉的,所以她下了決心,不管怎樣不再養。以前她在梅綠村的時候,曾聽說過女人生育過繁是能打胎的。當初她養下嘉波盧的孩子,為的是自己要他,現在她卻任何人的孩子都不肯要了。

當時跟她交往的女孩子裏,有一個叫做珠力的交易所裏的女跑街,謠言連貝科哈官都津貼她很多錢的。琥珀跟她商量這件事,她就介紹給她掛刀胡同的一個產婆,聽說很多有錢的年輕女子都跟她有往來。琥珀瞞著梅戈,私下跑去請教那產婆,那產婆煎了一馬桶熱氣騰騰的藥草,叫她坐在上麵熏了一個多鍾頭,又給她吃了一服猛烈的藥劑,叫她雇馬車到柏廷屯去繞一個來回。琥珀聽說這些方法以前行了都非常靈驗,就鬆了一口氣了。珠力又告訴她每隔二十八天按這種方法照行一次,用藥可拿方子去藥鋪買,服後在一盆滾熱的浴湯裏多浸一會兒,然後雇馬車出去兜圈子。

“你就看吧。”珠力對她說,“現在上流社會的男人都厭煩跟同女人家去鬧養小孩子的事。而且天知道,男人姘了女人無非為她一張臉,誰願意她養孩子而毀了容呢!”說著她翹一翹一對豐滿的乳房,交起一雙絲襪裹著的腳踝,給了她一個嫣然的淺笑。

開頭那幾天,她一走出大門,雖然總是穿著大衣,戴著風兜,蒙著麵具,也仍非常恐懼,怕一旦被抓住。她對於新開門和被巡捕捉拿的記憶同噩夢一般壓在心上,又知道她要是再被逮捕,那刑罰一定非絞即流。

後來有一天,她聽到了一件事情,似乎能給她一種解決的方法,同時也仿佛替她開辟了一條非常振奮人心的新旅程。原來跟梅戈往來的朋友當中,有些是戲子的,她看見他們下台後衣服都穿得那麼體麵,心裏總感到很驚異,有一天晚上她跟梅戈無意中談起這件事情來。

“真奇怪,你瞧他們那副神氣簡直像是貴族呢。他們究竟能掙多少錢?”

“五六十鎊一年。”

“哦,今天晚上郝察理身上佩的一把刀就值五六十鎊!”

“那估計是的。不過他們都是負債沒頂的呢。”

琥珀正準備上床去睡覺,就讓梅戈從背後替她解開她的襯骨小胸衣。“那麼我也不用嫉妒他們了。”她一邊說,一邊把右手腕上一隻鐲子搖得丁當響,“原來他們也是苦鬼!他們進了新開門就不該有這麼漂亮了。”

梅戈正全神貫注在她的襯骨胸衣上,終於解開了,就在她的屁股上邊輕輕拍了一下。“他們是不會進新開門的。現在做戲子的不能受拘捕,除非得到皇上的特別拘捕狀。”

她聽見這話就唰地掉了個轉身,急切地問。“他們不能受拘捕,為什麼呢?”

“哦——他們是給國王供奉的,所以得到皇家的保護。”

“唔一那麼這件事情就值得考慮一下了。”

但是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向舞台投去羨慕的目光了。每次她跟梅戈坐在池子裏,總看見那些花花公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女伶,等那些女伶下了台,他們又都擁進化妝室裏去恭維她們,請她們吃飯。她知道那些女伶都有宮廷裏的貴族在供養,衣服穿得非常華麗,住著精致的公寓,並且常常都坐自備的馬車。雖然那些巴結她們的人本身就有些輕視她們,她們卻似乎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琥珀看見人家這樣注意她們,奉承她們,心裏就漲滿醋意,以為她自己至少值得跟她們同樣的對待。

她曾把她們從頭到腳地打量,認為自己比她們誰都好看些。她的嗓子好,又沒有了鄉下口音,她的身段苗條,這是大家認同的。那麼一個女戲子還要具備其他什麼條件呢?能夠具備這許多條件的人已經不多了。

此後不久,她就得到她的機會了。

那天她跟梅戈以及其他四對男女同在愚宮一間密室裏吃晚飯,那是一個水上遊藝場,就在已毀坍的薩伏伊故宮上頭。他們坐在那裏吃著奶油蛋糕和葡萄酒,掰著生醉蠔,一邊看著一個裸體女人在跳舞。

琥珀坐在梅戈的膝頭,梅戈一手摟住她的肩膀,一手摸進她的胸衣。可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裸體舞女的身上,琥珀心裏生氣,就跳下來,撇開了他,坐到一個背朝舞女一本正經在吃飯的人身邊去。那人就是吉埃華,皇家戲院裏麵最漂亮的一個青年戲子,在那戲院還未聘用女戲子之前,一向來由他男扮女裝。

他的年紀非常小,還不過十九歲,皮膚嫩得女孩子一般,一頭飄逸鮮豔的金發,一雙碧藍的眼睛,苗條而又勻稱的身段。他是算得完美的,稍覺遺憾就是那一口喉音,因他一直都要裝尖嗓子,所以帶著一點使人覺得不舒服的沙聲。當時琥珀在他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他就給了她一個微笑。

“埃華,登了台之後怎樣做呢?”

“哦,你想演戲嗎?”

“你認為我演不來嗎?我想我很美。”她笑著,遞給他一個秋波。

他默默若有所思地將她從頭到腳端詳了一下。“你當然很美。我們班子裏誰都沒有你這美,就是戴芬南班子裏,也沒有一個比得上你。”戴芬南是伊克穀戲院的領班。因為當時就隻有王家和公府兩個供奉的班子(雖然還有其他幾班也仍在開演),彼此競爭得很激烈。“我看你是想登台去露露臉,希望尋個闊人來捧捧你吧。”

“或許吧。”她承認道,“人們都說這個途徑好處多著呢。”她的聲音很柔婉,頗有迂回刺探的意思,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埃華是有很多闊人捧場的,往往收到他們貴重的贈品,他卻設法把那些贈品變賣了,把錢存到金鋪裏去生利息。

吉埃華並不嫌她這話問得太冒失,因為他具有一種女性的溫柔,雖然那些東西都由他親自拿到市場上去賣,他卻總裝得非常尊嚴而且體麵。

“或許吧,夫人。你需要我把你介紹給傑都蒙呢?”傑都蒙是個很受寵的內侍,也就是皇家戲院的領班。

“哦,你肯嗎!那麼什麼時候去?”她激動起來,卻也稍稍有點緊張。

“明天的演習大概是十一點鍾完。你那個時候來吧,如果高興的話。”

琥珀為了這一次見麵,第二天早晨精心打扮了一番。那天是十一月初陰沉寒冷的日子,滿天迷漫的煙霧,透不出一絲日光,她卻穿了她最漂亮的衫子和外套。她自從起床以來,肚裏就不停在翻騰,手心就不住在出汗。她的去意雖然非常迫切,心裏卻很慌張,越想越害怕,竟須咬緊牙關才出得大門。

後來她到了戲院,摘下麵具,看門的人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她就對他笑了笑,做出一張頑皮的臉孔,這時一切恐懼頓然消失了。

“我是來看吉埃華的。他現在裏麵等我,我能進去嗎?”

“你真是浪費時間,乖乖兒。”那人告訴她,“吉埃華就算天仙跑來找他他也不要。但你愛進去就去吧。”

戲台正在打掃,傑都蒙在池子裏跟吉埃華和郝察理說話,還有一個女戲子站在那圍裙形的舞台上。場子裏黑洞洞的,因為隻有舞台頂頭掛下來的一個燭架上點著幾根蠟燭,同時空氣冷颼颼,仿佛發出一股濃烈的酸味。過道上邊扔滿了桔子皮,那些罩著綠布的條凳上麵都印著男人站過的腳印。

她先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才從過道上向他們走去。他們聽見她的高跟皮鞋響,都回轉頭來,吉埃華就舉起一隻手招了下。當時場子裏的四個人——吉埃華、郝察理、傑都蒙,以及那個站在台上的女人馬菲克——都在那裏看著她。郝察理是她以前見過的。他是一個美男子,做戲已經做了很多年,甚至在那嚴禁娛樂的共和時代也曾冒險去登過台。那馬菲克也曾有人給她隨便介紹過一次,現在她兩手叉腰地站在台上,將她渾身上下仔細地打量,然後撩起長裙顧自掉頭而去了。三個男人都留在那裏。

吉埃華這才把她介紹給了傑都蒙。傑都蒙是個貴族式的中年人,長著一雙閃藍的眼睛、一頭雪白的頭發、一副舊式尖鋒海底胡。他雖然麵容慈祥,他那臭名昭著的兒子傑亨利卻是酗酒搗鬼,無所不為,甚至宮廷裏聽到他的名字都有點驚嚇。琥珀也曾見過傑亨利一次,見他正在聖澤梅斯公園裏調戲女人,那時琥珀戴著麵具,係著圍巾,所以幸虧沒被他看見。

她對傑都蒙屈膝行了個禮,傑都蒙說道:“吉埃華告訴我,說你想要登台。”

琥珀給了他一個最迷人的微笑,是她出門前對著鏡子演習過好幾次的。可是她的嘴角有點兒發抖,她覺得胸口緊起來。“是的。”她溫柔地說道,“我感興趣。你能給我一個角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