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大家在老頭麵前就再也不提這位太太的行動了。
倫迪泄漏那個可怕的消息的次日早晨,老頭把她叫到一間密室裏去,告訴她說,這件事情已經有過了一番解釋,他是覺得滿意的了,對於家裏的人並沒有解釋的必要,又叫他們從此不要談論這件事情,對外邊人自然更不便提起。哈利也被叫去訓斥了一番,叫他從此不許再到戲院裏去,不然就要趕他出去不許再回家。於是從外表上看起來,一切都已恢複正常了。
琥珀在這事以後第一次下來吃飯的時候,態度非常平靜而自然,仿佛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可是她這種泰然自若的樣子,又被人家看做最不知羞恥的一種表現了。因為大家見她並沒有並沒有頭低臉紅,是無論如何不肯寬恕她的。
琥珀呢,雖然明知大家對她有意見,卻從不去管它,至少老頭是相信她了——相信她當初是因為運氣太壞,無可奈何才淪落到戲院裏去的,又相信她雖然演過幾個月的戲,卻隻賣藝不賣身,肉體和道德上都是沒有過汙點的。總之,老頭已被她迷住心竅了,以致家裏的人不但不敢公然批評她,就是旁敲側擊地攻擊她,也都有所顧忌了。而對待外邊人,大家一來為保全家聲,二來為愛惜老父,反而都得為琥珀掩飾。
這種情形叫大家有苦說不出,其實人人心裏都以跟女戲子結親為奇恥大辱。其中隻有一人抱著另類的觀感,倒覺這事是令人興奮的,那就是切米蒙了。她自從那件事之後,就一直纏住琥珀,要她講戲院裏的事情——她曾聽倫迪說過女戲子都是淫蕩的女人,就問琥珀是否果真這樣,她對於所謂淫蕩女人到底是怎樣一種人,還是搞不清楚的,但她聽起這個名詞來總覺得很刺激,因而她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琥珀對於她的提問一一都給予答複,也不全說明白。在切米蒙看來,那班優秀上流男女之所以優秀,就因他們穿著華麗的衣裳,風度翩翩,而且都有爵位稱呼的。她所要聽的就是這些,因為她不願意自己的感覺幻滅。
於是無論倫迪怎樣用心良苦,這小妹妹還是學起她的晚娘來了。
她的領口漸漸開低了,她的嘴唇漸漸變紅了,她的身上漸漸散發花露水的香氣來,她的卷發漸漸梳成各式各樣時髦的頭髻。琥珀是居心不良的,一直都在旁邊鼓勵她。她送給她一瓶香水、一罐唇膏、一盒香粉,還有一些小梳子,讓她插在頭發裏麵,使它顯得豐盛起來,到後來這小姑娘竟在臉上粘上幾片黑的麵貼。
“啊呀,切米蒙!”有一天切米蒙下來吃飯,身上穿著一件新做的緞衫,撐了一雙膨大的寬袖,肩膀和胸口都露出來,倫迪一見她就喊起來道,“你這樣快要像一個婊子了呢!”
“胡說,倫迪!”切米蒙得意地說道,“我快要像一位夫人了!”可是薩默爾伸手摟住了切米蒙束得緊緊的纖腰。“你隨她去吧,倫迪。她不過臉上粘一兩張麵貼,算得了什麼呢?她美如畫的一般。”
倫迪非常厭惡地將薩默爾瞪了一眼。“你知道她這一套是從哪裏學來的嗎?”
切米蒙馬上替她的繼母激烈辯護起來。“你要是說我從夫人那裏學來的,那是一點沒錯!不過你用這種口氣來說她,最好是不要讓父親聽見吧!”
倫迪輕輕歎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唉,我們威家真是家門不幸——竟連一個濫汙女戲子的意見也——”
“你怎麼用‘濫汙女戲子’這個詞,倫迪?”切米蒙嚷道,“她是一點也不濫汙的!她是一個有身份的人!她的身份比我們威家還要高貴,我告訴你們吧,她的父親是一個騎士,隻因她跟父親不喜歡的男人結了婚,她父親才把她趕出來的!後來她的父親死了,一文錢也沒有留給她,有一天傑都蒙見她流浪在街頭,同情她,邀她到班子裏去,她饑餓難忍,才不得已落了班的。後來她老公死了,留給她幾個錢,她就立刻離開班子隱居到東橋井去了!唔——你們兩個笑些什麼呀?”
薩默爾本來不在意的,聽到她這番話才突然警覺過來,因為他以為切米蒙要是不知道這個晚娘的身世,那麼雖跟她常在一起,倒還不至於學壞,不想她已經全都知道了。“這是她對父親說的一段故事嗎?”
“是的,不錯!你是相信的,是不是,薩默爾?哦,倫迪,你真讓我很厭煩了!”
說著她立刻轉過身,撩起裙子匆匆跑上樓去。倫迪發現她已學著晚娘穿上了綠絲襪。薩默爾和她麵麵相覷了一回。
“你覺得父親真的相信這段荒唐故事嗎?”他終於問道。
倫迪歎了一口氣。“我認為他相信,而且他若想起我們——唔,他隻不應該那麼想就是了,我真想不出他究竟怎麼了會變得這麼突然,不過其中必有原因。我們為了顧念他,卻不得不隱藏起自己的感情。我們仍舊是愛他的,即使是——即使是——”她突地轉了個身,匆匆地走開去了。就在這時,切米蒙和琥珀走進來了。切米蒙一手挽住晚娘的胳膊,也在一旁得意洋洋地跳進來。
到了六月間,琥珀見自己還沒有懷孕的征兆,就焦急起來。因為她知道老頭急於想要一個孩子,一來為他自己結婚解嘲,二來對家裏人也能占點麵子。她自己呢,也是真心想要的。因為老頭已經重新寫過遺囑,把她法律上應得的三分之一批給她了,但她若養得出一男半女,就能哄老頭多分一點給她。
她常常蒙上大衣,戴著麵罩,到處去找產婆、走方郎中、開業醫生,向他們請教求子的方法,倫敦城裏的這些地方竟有一半被她走遍了。結果帶回來滿箱的油膏和草藥,將它來如法炮製,整天忙碌著。老頭的食品裏邊也多用蠔子、雞蛋、魚子醬、甜麵包之類,不料始終不見效——她肚子裏依然空空如也。
六月裏一個炎熱的天氣裏,她同切米蒙逛了皇家交易所回來,就走進房中去喝冰過的糖乳酒。剛才街上灰塵非常多,走路的人又都那麼亂竄的,回到家裏又見蒼蠅奇多,雖然專派考居爾拿著拍子竭力在那裏撲殺,仍舊到處都在嚶嚶嗡嗡的。琥珀扔開了扇子和手套,去掉頭上的風兜,在一張長榻上坐了下去,解開裏麵的胸衣。
切米蒙卻不覺得怎麼熱,因這一天逛,已經把她樂得心花怒放了。原來剛才她們逛到交易所樓上的時候,就有兩個非常俊俏的爺兒們攔住琥珀說話,其中一個死皮賴臉要她給這“怪可愛的藍眼睛小妮子”(指切米蒙)介紹介紹。然後那人就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親,對她非常客氣地鞠了一躬,請她同坐馬車到海德公園去喝糖乳酒。
“你就想想看吧!”切米蒙樂得嚷叫起來道,“那薛先生見到了我之後,感覺天氣都熱些了呢!”她吃吃地笑了一陣,喝下一口糖乳酒。“我可以發誓,我從未見過這麼美貌的男人——至少也難得看見吧。還有那一個,哈米丹上校,他就是喀賽瑪夫人的愛人不是?”她想連這位夫人的愛人也這樣賞識自己,就覺格外得意了。原來貝貝拉的聲名已經廣為傳播,連切米蒙這樣一直關在家裏的天真女孩也知道了。
“那是謠言呢。”琥珀懶洋洋地說道。
“剛才他們邀我們一起去玩,你對他們說不能同去,那當然很對,不過他們都是那麼好看,那麼溫和,那麼斯文。我覺得我們剛才真是很快樂呢!”
琥珀跟遠遠站在切米蒙背後的拿爾交換了一個狡黠的眼色。“那是肯定的。”
“你知道,”切米蒙又說,這時她對著一麵鏡子正欣賞著自己的倩影,並不看在晚娘身上,“我想一個人要有一個情人是再好不過的——若他是一個體麵人的話。我是說若是普通人就要恨了!凡是宮廷裏的貴婦都有情人的,是不是?”
“哦,有些人可能有的,我想,可是老實告訴你吧,切米蒙,倫迪聽見你說這種話是要生氣的。”
“我管倫迪生氣不生氣呢!這一套事情她知道什麼?她所認識的男人就是個貝約罕——她就立刻和他結婚了!你是不同的,你什麼事情都知道——我能跟你談談,因為你是不會說我淫蕩的,凡是做丈夫的男人總都那麼枯燥無味——而那班闊佬就像一輩子不結婚似的,你看對不對?”
“他們是不肯結婚的,隻要他們能夠得到——隻要他們能夠避免得了。”琥珀說了半句連忙修正道。
“這是什麼原因呢?他們為什麼不肯結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