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周邦彥研究(1 / 3)

宋室南渡前後是宋代文學風氣轉變的時期,也是承前啟後的時期,比如周邦彥為代表的大晟詞人在詞的格律和藝術手法等方麵的探討,對南宋雅派詞的發展有直接的影響;呂本中提出的“活法”理論,成為此後流行廣泛的江西派詩法等等。其次是當時的許多作家因國破之痛而在創作中追求雄豪的氣格,形成了以張元、張孝祥等人為代表的愛國作家群,陳與義和“江西派”的詩人們在詩作中也出現了反映社會現實的傾向。綜觀20世紀對這一時期文學的研究,大多是圍繞著上述問題所作的闡述和評價。在這一時期還有幾位較為特殊的作家,如被一些研究者稱做“頹廢派”的朱敦儒,和可以與李清照比肩而聲望較低的朱淑真,對這兩位作家的爭論也是比較多的。

周邦彥作詞,注重詞的藝術形式,在聲律、句法、煉字等方麵下了很大功夫,並取得了舉世公認的成就。20世紀之初,王國維撰寫了《清真先生遺事》,對周邦彥的生平事跡作了較為詳細的考證,為周邦彥的研究打下了較好的基礎。此後,除了龍榆生在《詞學季刊》上發表的論文和幾部文學史著作提到他以外,很少有人對他作專門研究。一直到1962年,關於周邦彥的論文僅有十餘篇。之後的近十年間,關注周邦彥的研究者寥寥無幾,相關的研究幾乎成了空白。1978年後至今,僅研究周邦彥的文章就有一百餘篇,並出現了若幹學術專著,如韋金滿的《周邦彥詞研究》,香港九龍學津書社1980年版;王支洪的《清真詞研究》,台灣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3年版;錢鴻瑛的《周邦彥研究》,廣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劉揚忠的《周邦彥傳論》,陝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並有大量的周詞選注讀本,周邦彥研究日臻全麵和深入。

一、生平、思想及著作整理

關於周邦彥生平事跡的研究,由王國維首發其端。而人們所關注的主要有以下三個問題:一是初次獻賦的時間,二是再進賦表的時間,三是周邦彥的生卒年。

王國維曾列舉關於周邦彥進《汴都賦》之時間的三種說法:

元豐初年說:《宋史》本傳及《揮麈餘話》持此說,後者還指出是“元豐元年七月”;元豐六年七月說:錢塘丁氏《武林先哲遺書》、重刊明單刻本《汴都賦》持此說;元豐七年說:持此說者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

王國維認為元豐元年當為六年之誤,他說:“賦中所陳有疏汴洛、改官製、修景靈宮三事……此三事皆在元年之後,此一證也。樓攻愧《清真先生遺文集序》雲:‘未及三十作《汴都賦》。’時先生方二十八歲。若在元年,則才二十三歲。當雲年逾二十,不得雲未及三十,此二證也。樓《序》、《鹹淳誌》、《直齋書錄》皆雲‘賦奏,命左丞李清臣讀於邇英殿。’……清臣以元豐六年八月辛卯自吏部尚書除尚書右丞,至元初,乃遷左丞,則左丞當為右丞之誤,獻賦在七月,而讀賦則在八月以後,亦與事實合,此三證也。”後來劉揚忠在《北宋晚期的詞壇領袖周邦彥》中沿用其說。但白敦仁在《周邦彥及其〈清真詞〉》中則認為,周邦彥初次獻賦在元豐七年三月,時年二十九歲。因為他認為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對該事記載清楚,與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之記載吻合,並說王國維的考訂“偶失檢耳”。

關於周邦彥再進賦表的時間,《揮麈餘話》及《東都事略》等均以為於徽宗朝蔡京掌權、周邦彥除秘書省正字之後,獻賦之前即作有《壽蔡元長》詩;經王國維考證,明確在哲宗元符之初,後來的學者均無異議。其說如下:一是,《壽蔡元長》詩雲:“化行山川禹貢內,人在周公禮樂中”,必作於崇寧大觀製作禮樂之後,時先生已位列公卿,若於此時進賦表,不得雲“飄零不偶,積年於茲”;二是,表文中提到“出久幽之神璽”,此正哲宗元符事;三是,若《重進賦表》作於哲宗時,則不應不及哲宗朝誦賦之事。

關於周邦彥的生平、家世與交遊,仍以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為最詳,以後的研究專著雖有所論列,但總體上的突破並不大。尤其是周邦彥的家世,自王國維以來,一直認為是不可考的謎,但劉永翔的《周邦彥家世發覆》一文稱,他在翻閱宋代文集時,在呂陶的文集《靜德集》中發現了周邦彥父親的墓誌——《周居士墓誌銘》(文津閣四庫全書本、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卷二十六收有此文,文淵閣四庫全書失收),從而揭開了這個謎底。根據墓誌的記載,周邦彥之父周原,生於宋真宗天聖三年(1025)或四年(1026),卒於熙寧九年四月,賦性不羈,博涉百家之書。嘉元年,三十二三歲時生邦彥,為其少子。作者還推斷,墓誌為邦彥轉托他人請求舊黨人物呂陶撰寫,此事可進一步證明周邦彥“不僅與新、舊兩黨均無依附,而且也一無避忌”。此外,馬成生、趙治中撰有《周邦彥年譜》,對其生平作了較詳的介紹。

關於周邦彥生平的一件大事是他與李師師的傳聞。張端義《貴耳集》有關於徽宗微服私訪李師師,李師師因送周邦彥而遲歸一事。王國維考證雲:“徽宗微行,始於政和,而極於宣和。政和元年,先生已五十六歲,官至列卿,應無冶遊之事。”又周密《浩然齋雅談》有周邦彥為太學生時遊李師師家一事,王國維亦為之辯誣。此後的研究論著中基本不再以為周邦彥與李師師有曖昧關係。

周邦彥曾經提舉大晟府,但提舉大晟府的時間及其具體情況,人們卻並不熟悉。許多人甚至以為周邦彥在大晟府中聚集了一批精通音樂、講究格律的詞人,成為這一派的領袖。龍榆生在《清真詞敘論》中,即引用《碧雞漫誌》之話後說:“大晟樂府為當日政府所設之最高音樂機關,網羅專門人才,即如《漫誌》所稱之美備。以是創製新譜,其曲遂繁。清真實總其成,自製當不為少……其沉浸於音樂環境中如此,此為清真詞成就之又一主因也。”由於材料匱乏,論此事者多係揣測之言。諸葛憶兵撰文《周邦彥提舉大晟府考》指出,對於周邦彥提舉大晟府的時間,有三種說法:一是沿襲王灼、張炎的錯誤,以為是崇寧四年(1105);二是王國維在《清真先生年表》中以為是政和六年(1116);另一種是陳思在《清真居士年譜》

(《遼海叢書》第六輯)中所持的宣和四年(1122)說。據該文作者考證,應該是政和六年十月至七年三月之間,其任期最長不超過半年,短則或許隻有一兩個月。任職大晟府需要拍馬奉承的功夫,而周邦彥不擅此術,據說還拒絕過蔡京。不依傍權臣為靠山,故不久即被排擠出府。

關於周邦彥的思想、政治態度及其詞中有無寄托等問題。先是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認為其《汴都賦》頗頌新法,後是羅烈所輯周邦彥佚詩與佚文,是關於其政治態度的更有力的佐證。羅氏在《漫談北宋詞人周邦彥》中,論述了《汴都賦》中涉及新法的諸問題,認為周邦彥是執著而積極地支持新法的詞人。劉揚忠在《周邦彥佚文佚詩淺議》中,對周邦彥的佚詩佚文作了詳盡的分析,他指出,《汴都賦》是“一曲王安石新政的頌歌”,周邦彥在賦中“表達了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政治理想,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太學生,他的膽識的確有高出儕輩之處。”劉揚忠還指出,在賦中可見周邦彥是有一定政治見解的,並非如有些研究者指出的那樣,是一個隻知以音樂和文學去為腐朽的統治者效勞的“豔情”文學家,但他遠不是一個政治家。至於《重進〈汴都賦〉表》,則可見出作者的“品格、氣節和多年的苦衷”,文中說:“結合他直到晚年宦途才稍顯達,很快又因不肯作詞頌祥瑞而被徽宗調出大晟府、再度遠放州任的事實,我們可以斷定,周邦彥算得上是一個立身有本末的正直文人”。

與羅烈意見稍有不同,葉嘉瑩認為周邦彥是一個本分的詞人。她在《論周邦彥詞》中說,周邦彥“少年之激進與晚年之恬退,可以說是其一生為人之基本態度”,又將其政治態度與蘇軾做了比較,說蘇軾早年上萬言書,是真正有一份自己在政治方麵的理想和襟抱,而周之萬言賦“雖亦頗有關於新政之敘寫,卻已是因時稱頌的成分多,而真正出於自己之理想襟抱者少”;就學道而言,“蘇之融通洞達,是對於得失榮辱有了無礙於心的超然解悟”,而周邦彥之恬退“則似乎正是由於他對榮辱禍福仍然有所畏懼的一種顧慮”。

關於周邦彥詞的版本著錄及流傳情況,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中有《著述》一節,作了較為詳細的考訂,謂“先生詞集,行於世者,今惟毛刻《片玉詞》二卷;王刻《清真集》二卷、陳注《片玉集》十卷,則元刻僅存”。吳則虞的《清真詞版本考辨》,繼王國維之後,將周邦彥詞的文獻整理工作推進了一大步。他指出除了王國維所提到的7種宋刻本外,還有4種,共11種。又列舉了元本兩種、明4種、清8種、近人校印者9種、不詳者兩種,凡36種,在擇其要者做了精詳的考辨後指出:“祖本明,則清真詞之二源眾流,以及後來裒合增輯之跡斯睹矣。直齋著錄之前後集本之清真詞之麵目得見,則周詞之真贗,可於此以推考之!而強煥之功過亦著明矣。方、楊、盧、陳所見之本,既不相同,校字評律者,當各從其當,毋相膠滯矣。元本雖早未必佳,毛本雖遲而精善,評騭頗異於前人,於前人校理之事,或有所平反矣。鄭文焯謂不滿百闋之清真集即元巾箱本,又雲陳少章為元人;曹員忠、朱孝臧譏子晉擅改名目;王國維謂清真詞宋僅七本,又雲子晉未見元龍之注;賢者千慮之一失,今俱得以辨明。然則此篇之文,故不敢僭居於片玉之功臣,而寸莛蹄涔,惟冀竊附於前修之諍友。”該文附清真詞版本源流表及清真詞考異,作者點校的《清真集》於1981年由中華書局出版時,這些成果也附在了書後。

二、關於周邦彥詞的“集大成”

周邦彥在詞史上集大成,古已有此論。如周密推尊周邦彥,說他的詞是“集大成者也”,將其比為顏真卿之書法。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後開薑、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王國維早年對周詞尚有訾議,至晚年則推尊之不遺餘力。他在《清真先生遺事》中說:“先生於詩文,無所不工,然尚未盡脫古人蹊徑。平生著述,自以樂府為第一。詞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論,惟張叔夏病其意趣不高遠。然北宋人如歐、蘇、秦、黃,高則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詰,耆卿似樂天,方回、叔原則大曆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軒可比昌黎,而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尤為未當也。”

胡適在《詞選》中說:“周邦彥是一個音樂家而兼是一個詩人,故他的詞音調諧美,情旨濃厚,風趣細膩,為北宋一大家。南宋吳文英、周密諸人雖精於音律,而天才甚低,故僅成詞匠之詞,而不是詩人之詞,不能上比周邦彥了。”鄭賓於在《中國文學流變史》中說:“詞至北宋,大約須得分劃它為三個階段;歐晏是一個階段,秦柳是一個階段,美成自是一個階段。秦、柳之於歐、晏,僅是詞調長短增減的問題;至如美成,則直把詞調整飭起來,不能讓人隨便了。所謂‘填詞’,到了美成手裏,算是一個很大的關鍵呢。”薛礪若《宋詞通論》將周邦彥詞歸入宋詞發展的第三個階段,並說周邦彥“集大成”當從兩個方麵來看:一是從詞調的搜求、審定和考正方麵說,“他於北宋當年風起雲湧的詞壇現象確有集成和創製的功勞”;二是從他的作風方麵說,“他一身兼具過去許多詞家的長處,確有特殊的精力與天才。他所謂集大成者,係指集北宋中期柳永、秦觀、賀鑄等人之成而言。東坡一派詞風,則不在周氏涵容以內。耆卿的慢詞和鋪敘,則給他一個偉大的骨幹,方回的豔麗,少遊的柔媚,又給他一個外部的烘染,同時他又兼采花間派和晏、歐一點神髓,遂形成了他個人的作品——一個圓融美豔,幾經鍛煉修琢的才子和文士的詞。在‘柳永時期’內的一切優長,至美成可以說已臻絕詣了”。

葉嘉瑩在《論周邦彥詞》中說:周詞之被稱為“集大成”,且被擬之於“詞中老杜”,實在大多是就其寫作功力方麵之成就而言,而並不是就其內容意境方麵而言的,並認為其理由約有兩端:一為對前代之承襲,二為描繪敘寫之工。她還指出,前人稱周邦彥“集大成”各有所指,多就其藝術上的某一方麵而言,或指他善於融化前人詩句;或指他善於體物,描繪工巧;或指他善於言情,細膩周至;或指他善於煉字,妥帖工穩。她另外還詳細分析了周邦彥對後來詞人的影響,即所謂“啟後”之功,指出:“其繼承者之南宋諸家,並未經由周氏而上溯北宋之風格意境,卻反而由此而發展出與北宋迥異的另一種南宋之詞風”,史達祖是全以清真為師法的追隨者,不過較周詞為尖巧,而少周詞之渾厚;薑夔學周詞而變向清空一途;

吳文英由周詞出而轉向質實一途,“其他南宋末期之諸詞人,如周密、陳允平、張炎諸人,其長調之作,在煉字、造句、謀篇各方麵,也都曾或多或少地受過周詞的影響”。羅烈專門撰寫了《清真詞與少陵詩》一文,將周邦彥詞與杜甫詩在藝術手法上做了詳細的比較,認為,無論是以柳永還是辛棄疾比詩中杜甫,均不及以周邦彥比之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