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是南宋詩壇的大家,對其詩歌藝術的研究,向來為人們所關注。在三四十年代,以風格描述為主;五六十年代,轉向創作道路及創作分期的探討;80年代以來,於題材分類研究有進展。總的說來,主要集中在下列問題上。
一、風格特色
陸遊詩藝術風格的研究,有兩點為諸學者普遍認同:首先,陸遊詩由江西詩派入而不由江西詩派出,其詩風是經曆了一個變化過程的。其次,陸遊詩作僅留存下來的就近萬首,其風格是多樣的,固然有“善為悲壯”的一麵,也有清新的一麵。陸遊詩眾體鹹備,分體而論,諸體詩的風格也是有差異的。
1949年前的許多文學史,於陸遊詩多注意其“悲壯”的特色,如劉經庵《中國純文學史綱》謂:“宋南渡後,言詩者多稱陸遊、範成大、楊萬裏、尤袤四人。其中以陸為第一,堪稱南宋的代表作家。”評價是頗高的。又謂:“其詩風三變,初喜藻繪,中務宏肆,晚歸恬澹。總其全集而論,不但清新拔俗,而且悲壯慷慨,實不失為一愛國詩人。”李維《詩史》謂陸遊:“其詩浩瀚,為南宋一大家……平生詩多至萬餘首,尤善為悲壯。”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三)謂:“陸遊詩存者不下萬首,當為古今詩人最多產的一人。他能別樹一風格,表現出他自己的創作的性格。他意氣豪邁,常欲有所作為。所以灝漫熱烈的愛國之呼號,常見於他的詞裏詩裏,而在詩中尤其活躍。”劉麟生的《中國詩詞概論》,論陸遊詩風格之多樣性,認為:“陸遊與‘江西派’不無淵源。但他喜仿陶潛的詩,又深崇拜李杜,所以他能脫離‘江西派’而自成一家……試讀他的《長歌行》……可見得他悲壯慷慨之一斑……他的七古詩,感時傷世,頗有老杜的氣勢。他的七律,屬對工致,遣詞流利,後人模仿最多……他的七絕,實在很有遠味。如《劍門道中遇雨》《花時遍遊諸家家園》等詩,是極自然極有豐神的作品咧。”
錢鍾書的《宋代詩人短論(十篇)》,論及陸遊詩時說:“他的作品主要有兩方麵:一方麵是悲憤激昂,要為國家報仇雪恥,恢複喪失的疆土,解放淪陷的人民;一方麵是閑適細膩,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領會到當前景物的曲折的情況”。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隻注意到陸詩後一方麵的特色,而給人以“老清客”的印象,那是錯看了陸遊,其“忠憤”之作,才是第一位的。在《陸遊詩選》“前言”中,李易對陸詩風格作了總體的概括,認為:“楊萬裏評陸詩曰:‘敷腴’。方回評之曰:‘豪蕩豐腴。’‘腴’,確是陸詩風格的重要特色。這和陸詩中所表現的生活情感之‘豐’,原是一致的”。“陸詩的語言特點是簡練自然,‘明白如話’,所謂‘言簡意深,一語勝人千百……出語自然老潔,他人數言不能了者,隻用一二語了之’。”因此,李易對陸詩作出了很高的評價,說:“陸遊的詩以其高度的思想意義和藝術技巧,在我國文學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時人將他比李,呼之為‘小太白’;也有將他比杜,譽之為一代‘詩史’。而他對於當代及後代詩人的影響又是極其廣泛而長久的。他運用了平易流暢富有散文化特征的語言,而把這種語言的詩意的美,鍛煉到最強度,發揮到最高度。許多日日常遇之事,處處常見之景,一經他的描寫和歌詠,無不呈現出新鮮的獨特的味道,而又無不為人們所共譽共賞。這就是詩人陸遊在藝術方麵留給後代的寶貴遺產。”
二、創作分期和各體詩的成就
關於陸遊詩歌創作的分期,趙翼《甌北詩話》早、中、晚的“三分法”向來為研究者普遍接受。程千帆在《陸遊及其創作》中指出:陸遊詩歌“經曆了一個漫長的創作道路,其作品前後風格是有所不同的。”“大體上說,他早年的詩,顯示了一個青年作者的才華,也顯示了一般青年作者所容易產生的片麵追求技巧的偏向。”“40歲到46歲左右,則是他和江西派由離而合,再由合而離的一個時期。”“30歲以後,陸遊認識了當時著名的前輩江西派詩人曾幾,無論在思想上、藝術上,都受到了不少的啟發……同時,在詩風上,他也開始注意絢爛以外的平淡,藻繪以外的宏大。但陸遊的浪漫性格與早年的修養,卻使他隻能為江西派的清新而不能為其瘦硬,隻能為江西派的平淡而不能為其生澀。他終於以清新宏麗的語言、悲壯磊落的情調,發為感激豪放的聲音,而與一般江西派作者區別開來,自成一家。”“入蜀以後的狂遊和短期的軍中生活,則更助長了詩人在這一方麵的發展。”“陸遊66歲以後的作品,雖然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著中期的豪壯風格,但在退居生活的各方麵,卻成了他最習見的詩題,因此風格上更趨於閑適淡泊。”這是按陸遊一生經曆的變化,將其詩歌創作分為早期、中期、晚期三個階段。
但朱東潤在《陸遊作品的分期》中認為:陸遊《示子》詩“明明指出‘初學’、‘中年’之間,截然不同”,而趙翼卻統歸之為陸遊創作之“初境”。為此,他於陸遊作品重新作了明確的分期,但仍以陸遊詩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少時至乾通六年(1170)陸遊46歲到達夔州的前夕為止,《詩稿》卷一至卷二《瞿唐行》;第二階段,自到達夔州至淳熙十六年(1189)陸遊65歲被劾罷官為止,《詩稿》卷二《入瞿唐登白帝廟》至卷二十一《去國待潮江亭太常徐薄宗卿載酒來別》;第三階段,自65歲罷歸山陰至嘉定二年(1209)陸遊85歲逝世為止,《詩稿》卷二十一《醉中作行草數紙》至卷八十五。第一階段應當是30年,第二階段是19年,第三階段是20年。朱東潤指出:“在現存的早年作品中,卻充滿了大氣磅礴、熱愛祖國的詩篇”,“卻看不出顯著地受到江西詩派影響的詩篇”,其所以如此,是“因為早年的詩,經過陸遊的精選……他早年的作品,不代表他早年的主張而是代表他中年的主張”。第二階段,“除了卷二十一的25首以外,都經過陸遊自己的選定”。其間也有若幹作品被刪,“從中年時期的作品看,陸遊的愛國詩篇占據主要的部分,尤其是寫出那請纓無路、功敗垂成的情感”。這一時期中的作品,在藝術表現上,特殊表現為那一瀉無餘的做法;這是前人所說的“竭情”,正是和“含蓄”相對的一種形態。第三階段,存詩最多,“中間曾被刪除的可能止有19篇,這19篇都和陸遊的意氣激昂、決心抗敵有關,因此這六千餘首的詩篇,不免因此減色,其中描寫身邊瑣事,消極頹廢的作品,又因未經刪除而大量存在,這就使得第三階段比之第一第二階段都顯得不夠積極,不夠緊張”。在作詩方麵,功力不可謂不深,但是恰恰放棄了自己所找到的大路,某些詩“都不免讓人想到這是‘小家數’,給人以玩弄技巧的印象”。65歲以後,陸遊的生活中的絕大部分是在農村渡過,“一位衰老的詩人,在比較安定的環境裏,有條件進行對於人生的領略和體會,這是陸遊晚年的作品比較平淡的原因,也正因此更顯得他的晚年的作品不同於早年或中年”。當然,陸遊晚年的作品還有同於早年和中年的一麵。他的愛國思想和積極奮鬥的精神,在陸遊的晚年也還繼續保存著。
陸遊詩諸體皆備,不論古體詩,還是律詩、絕句,都取得了很大成就。這一點早已成為公論。在對陸遊詩獨特藝術風格予以充分肯定的同時,研究者於陸詩不足之處也有所批評,如陸遊詩命題、立意及句律的因襲重複,其甚者流為腐熟,有造作弄巧之憾等。這一點從元代方回,至清代朱彝尊等都有所譏彈,就連對陸詩推崇備至的趙翼也不得不承認陸詩有“或見於此又見於彼者”的現象。錢鍾書在《談藝錄》中於此分析甚細,首先,言其“蹈襲”,說:“放翁詩中,美具難並,然亦不無蹈襲之嫌者”。其次,言其“重複”,說:“放翁多文為富,而意境實鮮變化。古來大家,心思句法,複出重見,無如渠之多者”。又謂陸遊作詩:“似先組織對仗,然後拆補完篇,遂失檢點。雖以其才大思巧,善於泯跡藏拙,而湊填之痕,每不可掩。往往八句之中,啼笑雜,兩聯之內,典實重疊;於首擊尾應,尺接寸附之旨,相去殊遠。文氣不接,字麵相犯。”又謂:“其製題之寬泛因襲,千篇一律,正以非如此不能隨處安插佳聯耳。”第三,言其好議論,說“詩中議論,亦複同病,好正襟危坐,講唐虞孔孟,說《論語》、《孝經》,誦典墳而附洙泗,攘斥佛老百家,謂為淫詞異端”雲雲。他認為:“放翁之不如誠齋,正以太巧故耳。”
專就陸遊的詩歌作細致、精密分體研究的,以朱東潤用力最勤,收獲較多。他在《陸遊的古體詩》一文中指出,與“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宋詩相比照,可以看出“陸遊的古體詩和一般作者不同的地方,第一是他沒有大篇。《詩稿》八十五卷之中,沒有三百字以上的篇幅。這不是他的才力的不足,而是他的用筆的精練。其次在他的作品之中,很少有以文字、才學為詩的所在。他的議論是有的,但是一般都安排妥帖,不使人有生硬排之感。這就使他的古詩不同於當時一般作者的古詩”。他在文章中重點分析了陸遊的七言古體詩,認為七言古詩最習見的是一韻到底,“但是陸遊的七言古體之中,轉韻的卻很多,這就顯得更流暢、更生動,一字一句在紙麵上跳躍起來”。指出陸遊的古體詩轉韻的例子通常都是十六句,四句一轉,尾韻平、仄、平、仄,或是仄、平、仄、平。這樣便給人一種律動的感覺。朱東潤說:“詩歌的成功,有意境之美、字句之美、音律之美。陸遊在七言古體中,特殊注意到音律之美,因此在這裏對於韻節的運用,常常別出心裁,追求轉變。但是在意境卓越,辭氣滂沛的時候,他又擺脫了固定的句法,使用雜言的形式。雜言在形式上已經很接近於散文,但是正因為思想的動蕩,遠遠不同於散文,自具一種蒼莽之感。陸遊的雜言詩不過十餘首,但是這十餘首都有一定的價值。”他同時指出:“陸遊的七言古體中,確實有散文意味太重的,不過這樣的詩是個別的,在九千餘首的詩集中,是不足為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