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五年,淥州自舊年接來的第一場雪下得特別大,特別久,已是初四了,幾日來,這雪時大時小,竟是總沒停過。
熱鬧的官道白茫茫一片,新年也攔不住的行旅的馬蹄,終於在皚皚白雪前止步,人們以“被困”之類的詞語或慶幸或無奈地解釋著自己在淥州的停留。而對沈燏來說,這無疑是一場瑞雪。
自去年夏天東月國和親以來,皇帝沒有動他的職位、權限,而是慢慢地加強了對他的監控,目的麼,自然是想把國中不忠於自己的勢力一網打盡。這半年,淥州的交鋒不計其數,沈珈他們撐得很辛苦,但這樣艱難爭取來的時間,在京中的效果卻不顯著。丞相孟僖、寧遠侯任宏、齊國公顧顯、禮部尚書嚴賡、威遠將軍馮常翼,這些掌握大權,且在朝中軍中影響力甚重的人們態度始終模棱兩可。而那些中下級官吏雖已有滲透,但力量終嫌薄弱。
直到初秋時,皇帝突然對一個禦史公開彈劾他之事大發雷霆,沈燏知道,他這皇兄明著顯示信任,然心底已對他動了濃厚殺機。可是皇兄應當也不會公然對他怎樣,雖說“前捕胡虜,後獵將軍”是朝中最常見的戲碼,但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明動幹戈涼了軍心,何況那些掌握軍權的世族,還有與他一樣馳騁疆場的八皇叔睿王、五皇弟寧王,他們的反應,皇兄更不會忽視。
反複斟酌之下,沈燏終究決定暫緩起兵,甚至以身做餌,籍著母後壽辰的名義,奏請回京。他必須要等待,在等待中切實地壯大自己的實力,確保一擊即成。因為這是篡位,篡他親兄長的位,雖然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既是注定要這般大逆不道了,他至少不能把自己守護多年的昭國,把這片土地,拖入內亂。
沈燏原先的打算是想攜已在昭國頗負盛名的薛羽聲公然歸京的,反正他們早有緋聞。而堂堂東靜王執意要娶一青樓名妓為正妃,可想而知國中會掀起多大的波濤,在皇兄那兒,也該能混淆段時日的。
但現在,他改主意了。
初一那日,夕山上巧遇的那女子,勾起了他的興趣。
美人姹紫嫣紅,各具風情,自然是誰都愛看,但沈燏自認這天下美人十停看了八停,卻沒見過如沈盈川這般——這般氣質的佳麗。
這種感覺,來源於第二次的見麵。
初二那天的夕山別院裏,隻抱了五分期望的沈燏真的等來了沈盈川和蘭塵,不過,隨同而來還有一位意料之外的訪客。沈燏沒見過,可是站在他身後的沈玨立刻就認出來了,那是蕭門那位名動天下的少主蕭澤。
身手頂尖,個性灑脫不羈,處事冷靜果決,這是江湖上對蕭澤的主體評價。哦,還漏了一點,外貌英俊瀟灑然至今未婚,此條消息最受江湖女俠乃至各世家閨秀們追捧。
雖與蕭門有所接觸,這卻是沈燏第一次與蕭澤碰麵,隻是剛好跟昨日的兩位女子一起,看來那場巧遇真的是很“巧”。
沈盈川說,蕭澤是她的義兄。她沒有介紹貌似侍立在蕭澤身側的蘭塵,不過在場人都知道,她們,與沈燏今日原本最大最重要的客人薛羽聲亦是密友。
沈盈川姓沈,並非湊巧跟沈燏同姓,而是她也是這國姓中的一支。她說她是她的義母——一位江湖女俠於十八年前的除夕夜無意中在京郊救下的棄嬰,她身上的玉佩顯示,她應當是南安王的女兒,不過,大概不會是府中妃妾所出。
這些話的真假,沈燏無從判斷。當然,他可以去查,但既然敢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結果隻怕也是跟她們說的,一樣吧。
所以沈燏決定不費這番功夫,他聽沈盈川述說著自己的身世與追隨他的希望。沒有悲戚,沒有鼓蕩的情緒,沈盈川無比冷靜,然後說,願意鼎力相助。
說這話時的沈盈川眉目沉靜如水,她原本就極美麗,又於女子的秀雅中透著股英氣,更顯得獨特,卻與沈珈不同。若說沈珈炯然的雙瞳、筆直的身影似英姿颯爽的女將軍的話,那麼沈盈川的氣度就偏向深廣。她略微側著身子坐在那裏,雙臂自然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直視著毫不掩飾大將之威的東靜王沈燏,神色間毫無懼意,那目光卻不是相抗,而是安定若素的,仿佛掌中握著乾坤。
這形成了沈盈川一生中最恒定的氣質,許多年以後,當這個時代的人們也終於成為曆史供人評說的時候,不管是小說中描繪的,還是戲台上演繹的,沈盈川都似一則俯視江山的天神般的傳奇。
那已是昭國盛世的煌煌樂章,瑰麗如夢,而在這夢起始的弘光五年,人們正在曆史中導演著相遇、背叛與結盟的序曲。
“姑娘要幫我些什麼呢?”
沈燏看來興味盎然地這麼問,沈盈川淡淡一笑。在昨晚之前,她確實沒想過蕭門勢力會如此龐大,朝中情形,蕭門已不動聲色地摸了個十之七八。
“恕我直言,王爺現在最急切的,應當是二月初您的母親孟太後的壽辰這一關吧。雖然這是王爺您自己上書求來的,希望以退為進。”
端起薛羽聲續上的一杯熱茶,沈燏不置可否。
“眼下外患雖未清,但大患、明患已除,軍中青年將領漸起,王爺,您已不需要以萬金之軀親赴沙場涉險,想來聖上早就深念同胞情義了,此番該是正好可以借此召您回京,從此長居帝都,安享榮華的吧?”
沈盈川的聲音也很好聽,如玉石相擊一般輕越,兼之語氣舒緩,徐徐道來,配合她平穩的神情,這番另有深意的話說出來,竟無半分不協調。
“嗬,本王原就不是嗜殺之人,隻是家國有難,我堂堂男兒豈能龜縮於人後?如今既然良將並起,邊關無憂,本王能脫離戰場,避免馬革裹屍的命運,安享榮華,倒也是件幸事。”
“聽聞王爺在京中的府邸是當年太後親自選定的建造樣式,頗有江南曲觴流水之美,秀雅為京中第一。如此美宅,想必王爺會喜歡。再者,王爺戎馬多年,殺敵無數,手中掌著重兵的時候,還有人敢來刺殺,日後離了軍政,然積威仍在,怕是這類刺殺更少不了,王爺如要安享榮華,盈川以為,倒需做好今生都不再邁出那秀雅王府大門半步的打算才是。”
堂上驀然陷入沉寂,沈盈川的話可說是極大膽的,沈燏的眼眸一下子冷了下來,半晌,他的聲音才慢慢傳來。
“——還沒人敢這麼對本王說話,沈姑娘,你是第一個!”
沈燏唇角微帶笑意,聲音聽來似乎溫和,目光卻凜冽得讓人有如履玄冰的寒意。太明顯了,讓一直形容慵然的薛羽聲都不禁坐直了身子,麵色頗為憂慮。
蕭澤捏著茶杯側目看一眼站在身後的蘭塵,輕輕彎了一下唇角,那抹極淡的笑意化開在他平靜的雙眸中,讓蘭塵放下心來。
盈川的反應卻是分外平淡,她似是坐累了,動了動身體,右手仍支在扶手上,指尖輕輕搭著左手手腕,就那麼看著氣勢迫人的沈燏。
“忠言或許逆耳,盈川曆世未深,說話不當之處,還請王爺見諒。”
“你真覺著自己說的就是忠言?”
“不,盈川不敢。曆史但以成敗論英雄,倘王爺不能成功,那盈川今日所言便是佞語。所以,盈川希望王爺成功,您也隻有成功,才不會被當作失節的佞臣,或,是那可憐的不得終老的忠臣。”
話說到這時,才真正在字麵上有那麼一點明晰。沈燏沒有表現出怒意,隻輕叩一下手中的茶杯蓋,悠然道。
“本王還是有點不明白。”
“王爺請講。”
“本王不明白,首先,南安王府已然覆滅,逆臣之女,照說世人該是避之惟恐不及的,沈姑娘卻自己把身世揭出來,冒這麼大險賭一口氣,值得麼?其次,以沈姑娘的影響……”
沈燏的目光淡淡瞥一眼閑閑坐在旁邊,始終不插話的蕭澤,繼續道,“姑娘應有能力結識朝中顯貴,怎會找本王來求得功成名就呢?本王遠離京都多年,雖戰場上屢立戰功,但朝堂不比沙場,姑娘如何篤定本王能成功?”
“除了王爺您,誰堪當此大任?”
“本王隻擅長行軍打仗。”
“盈川以為,兩者倒頗有相通之處。”
“——哦?”
“兵馬未動,糧草須先行,這是一個後備問題,王爺帶兵多年,這一點想必已是爛熟於心。同理,朝中如何動都無妨,卻決計不能幹擾天下。天下不穩,朝堂何以立?雖說流弊禍及天下,有施政不善之過,但不以天下為根本來考慮,縱一時取得先機,這勝利又如何能長久?短視輩,終不應擔天下,否則,便是己之悲,天下之悲。”
“這一條嘛,尋常,當不起翻天之舉。”
“知人善任,不妒賢,不忌能,可忍又可變通,同時身負赫赫威名。王爺,您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有沒有那個本事,應該不需要盈川在此贅言。”
沒有言語上被冒犯的不悅,沈燏適然笑道。
“這番恭維倒是高妙!沈姑娘言語不凡,適才是本王小覷了,望姑娘不要介意,隻是姑娘還未回答本王第一個問題——可是有何難言之隱?”
“值不值得不是別人可以評價的,我認為值,就會不惜一切去做;我若認為不值,何需罔顧性命,攪入這等腥風血雨中。但王爺盡請放心,盈川於南安王府諸人無絲毫印象,犯不著為了一樁十幾年前的內鬥去翻案、搏命。如今會想助王爺一臂之力,單純是我與王爺的對手有過節,王爺若能得償所願,那盈川就是報了大仇,自不會再謀不軌。”
沉穩淡定,剛柔相濟,展眼一瞥之間那股果決的氣勢讓蘭塵不禁出了神。這樣的綠岫,跟當年初見時那個嬌美的小女孩相差甚遠,一年的時間,在她刻意的培養下,綠岫已如經過打磨的鑽石般光彩熠熠,當年那青蓮般的雅麗,隻有在兩人私下獨處,且不涉及半絲公事時才偶然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