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蕪州遠在那條曲曲折折的雍江之南,但作為昭國第二大都市的淥州居民,依然能靈通地得到有關拐賣人口案的最新消息。
聽說蕪州州府的衙役好不容易追蹤到幕後線索,卻被殺了,這事兒都鬧到聖上跟前去了,龍顏大怒啊!
聽說不止是平民百姓的子女,有些富戶、士紳家的公子小姐也遭了殃啦,如今蕪州是家家自危呢,都有人開始舉家遷移咧!
聽說聖上前些日子派去的秘密欽差竟然是新婚不久的東靜王哩,果然還是王爺厲害,已經查到那些歹徒是某些世家子弟勾結江湖惡賊了,估計離揪出這夥兒歹人的日子也不遠了!老天保佑!
……
燕南獨自坐在窗邊,麵前的茶杯又空了,他想他該走了。
在昭國已經呆了一年多,這個淥州,燕南隻怕比當地人還要熟悉,甚至可以說極用心地完成父皇囑托的他現在當真是已無比了解這個城市、這個國家,也因此,他更想念北方那不久就又要草黃馬肥了的廣闊土地。
危險他不怕,即使因為皇太子的弟弟這一年多來已兩次舉兵侵擾邊境造成昭國境內對北燕人的排斥以及嚴密排查,他也絕未因之畏懼過。他隻是變得更加沉默了,在黃昏歸去的人群裏,燕南如再也無力滑過天空的鷹。
他獨自守著夫婿舊創反複的謊言的妻子,他至今還未見過一麵的孩兒,他的千鈞長弓,還有他那在馬背上縱橫馳騁揮鞭指戈笑遏行雲的如風般的歲月!
——他想回去了!
旁桌的客人已經把話題從蕪州案轉向了昭國的江湖,大大小小的門派,正道邪道,說起來那可叫一個熱火朝天。其實不管哪國都是這樣,茶樓飯莊裏總是不斷的有人來,不斷的有人走,倘若坐上一天,那入耳的不知有多少新聞軼事,但其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端看聽的人如何判斷了。
許是在宮廷與戰爭中粹煉出來的敏銳,燕南從自己聽到的和屬下打探到的消息中大致能理清目前昭國的情勢——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想起某次聽蘭塵隨口說起的這個詩句,用來形容昭國眼下,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對昭國皇帝與東靜王這對同胞兄弟之間關係的揣測,向來也是北燕大貴族的一項熱門話題。從北燕自己來講,這兩人若是不和,那當然是個好消息,畢竟東靜王平西梁、定東月的征戰本事是擺在那兒的,對頗以能征善戰而自豪的北燕人來說,東靜王是個讓他們又敬佩又討厭的人。如今,他離開臨海,離開他人生中已呆了一半時光的邊關,結婚,接連不斷的重賞,交出臨海兵權,作為欽差去查案……
這背後,當真就如此簡單麼?
“喂,你聽說沒有,那個蕭門啊,聽說要變天啦。”
背後一桌的客人壓低了嗓門,竊竊的聲音裏難掩看熱鬧的好奇。
“蕭門能變什麼天?”
“哎呀,你難道還不知道?漕運、馬市、造船,又有絕世武功,那蕭門的錢財跟勢力加起來,比起蘇家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嗯,也是。那到底要出啥事兒?”
“你傻呀,這樣的武林世家還能出啥事兒,兒孫爭權唄。”
“誒?但是我聽說那蕭門門主早就定了他那大兒子當少主,好像在咱淥州都管了好幾年的事兒了,江湖上名聲響著呢,哪能說爭就爭得到的?”
聽到這疑問,有人不屑地嗤了一聲。
“切,沒當家,啥都說不得準。你以為蕭門門主的二夫人是誰?那可是當今孟丞相家的嫡親小姐!不然這麼多年,光聽人家說那二夫人怎麼樣端莊雍容,咋就一點那大夫人的信兒都沒有?那大夫人叫什麼來著……哦,對了,叫韋月城。嘿,聽說當年可是武林第一冷美人,還是醫藥聖手呢,而且是個武林大俠的女兒!不過民不與官鬥,那韋月城再了不得,還敵得過京城孟家?”
“你是說,這二夫人的兒子要奪那大兒子的權?”
“沒說,我可沒這麼說啊,隻是告訴你們一個信兒。那個大兒子,呃,就是蕭門少主蕭澤啦,聽說從春上就按慣例去了京城查看京城分舵的事務,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呢。你們想啊,淥州分舵才算是蕭門在北方的總舵,他沒事兒幹嘛在京城呆那麼久?”
“也許京城繁華,達官貴人如雲,人家想在那兒多住些日子呢。”
“切!好,就算這樣吧。可是你知不知道沒多久,南陵那邊就派來個什麼總持接管了蕭少主的事兒?”
“——呃?”
“還有呢,蕪州那案子不是鬧得凶著嗎?聽說還有江湖敗類勾結在裏頭,那蕭門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派,當然要主持公道了,就跟東靜王差不多時候,蕭門門主派了他的二兒子——就是那個孟夫人的兒子——親赴蕪州探查。你想想啊,誰做的事兒多,誰做的事兒大?那門主中意誰,還用猜嘛!”
“……你這麼一說,倒也是。”
“我說這是咱哥兒幾個隨口聊聊,你們可別到處亂說,殺身之禍呀!千萬千萬要記住啊!”
“放心放心,這還不知道嗎?”
召小二過來結了帳,燕南站起身,悠然地走出茶樓,背著夕陽的豔光朝住處走去。
不管朝局如何詭譎,生活總是要繼續的,衣食住行,商人們總不會因為今兒王爺挪了封地明兒皇後換了位置而不開門做生意。在這淥州,更是如此。被正午的暑熱逼退的商販店鋪重新熱絡起來,操著不同口音,甚至不同語言的人們從各地彙聚到這裏,繽紛的服飾、繽紛的發色,這就是淥州。
商業能聚集起財富,能讓生活更充裕,即使皇帝課以重稅,壓製商人,那些失去土地,或者冀望擺脫貧困的人們還是會背起行囊奔走四方。而有了足夠的糧食,有了穩定的財富,昭國百姓便能獲得安樂,也會滿足於這安樂,甚至,為了保護這份安樂,這些沒有狩獵傳統、沒有馬背經曆的人們會僅以一身盔甲一柄長戈擋在北燕凶悍的騎兵陣前,無懼血濺邊疆。
這是多次與昭國邊關軍隊激戰的燕南最深刻的感受,昭國人在體格、在膽識上並不優於北燕或者西梁,可是百多年爭戰不息,他們始終無法攻破昭國邊防,踏入這片肥沃的讓人羨慕不已的土地半步。
大概就是因為,他們這源於土地的對安定的執念,更甚於馬背民族吧。
想一舉揮鞭南下,統治這樣的百姓;想把這片廣袤的國土永遠變成燕京的州郡,父皇需要的不止是強大的兵力,還有更完備的官僚體製,以及,最難得的昭國君民離心離德,禍起蕭牆的機會。
“啊,對不起。”
行色匆匆的異族少女閃避頑童時不小心撞了上來,因為燕南敏銳的反射神經刻意壓製了一半,所以他也沒能完全避開。少女手上抱著的食盒翻到他身上,油汙頓時髒了好大一片。
“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幫您洗……啊!您是晏老板!”
少女驚喜地望著燕南,停下擦拭汙漬的手。
“我是達西族的迦葉呀,晏老板,您還記得嗎?我們是班長老的族人。”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那位像沐陽花一樣的小姐。”
燕南微笑地看著去年因為齊國公家的那個顧顯而認識的少女,許是因為同為異國人吧,燕南沉鬱了好些日子的心情輕鬆了許多。被認出來的迦葉高興得笑彎了湖水般碧藍的眼睛。
“謝謝您還記得我!真沒想到能在淥州遇到您,我們是前些日子才從金孜沙漠過來的,長老聽說我們遇見了您,還很遺憾他上次沒同來昭國呢。您呢?也是從北燕國又過來的麼?”
“不,我一直在淥州。”
“這樣啊。”
迦葉點點頭,笑道。
“我們還不知道晏老板住在哪裏呢?弄髒了您的衣服,真是不好意思,要是不嫌棄的話,我給您重做一件吧。”
“謝謝你了,迦葉,倒是不用,我回去叫人洗洗就好。”
“那可不行,晏老板是我們達西族的貴人,絕不可失禮。”
迦葉一邊說一邊打量著燕南的身量,還抬手拿自己對比了一下他的身高。
“唔,您和哥哥差不多。好了,不出兩天,我就可以給您做好這件衣服,晏老板住在什麼地方?”
“真的不用了,迦葉,隻是弄髒了而已。你還是趕快回去吧,看看,這是要給你哥哥送飯的不是?趕快回去重新準備,餓著可沒精力做生意的。”
抬頭看看天色,迦葉想了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