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達西族服裝,再加上絡腮胡須與滄桑滿麵,身材高大的燕南混在以同樣體形健碩的男子為主體的商隊裏,不注意簡直根本就看不到這個人。
不過,非常團結的達西族人顯然都知道這個多出來的人是誰。他們以自然的微笑麵對燕南,當沒有外人在的時候,燕南得到的便是貴賓的待遇。而最常呆在他身邊肩負掩護與照顧之責的是迦葉,那個手腳麻利、反應敏捷的美麗少女。
敏銳的迦葉很快發現了燕南的失神。
沒有來自母親家族的支持與壓力,自由長成,又連年征戰在外的燕南有著典型北方男子爽利的氣魄,可以說,他從來沒有這樣迷惘過。
人不會沒有野心,尤其是皇族裏出來的。不過燕南從很小的時候起就非常清楚他沒有那個身份與勢力去跟他的弟弟們爭奪什麼,立下戰功,受封親王,爾後是可以為新皇所重用或排斥,就需要小心權衡了。
原本是這樣的,隻是這幾日來,那嚴陌瑛和顧顯的話竟如野草的根芽一樣紮在了他的心底。
打小勤學苦練的身手,刀劍裏摸索出來的用兵之道,假如不為新皇所用,他真的甘心就那麼呆在王府裏閑閑散散,甚至是飽受猜忌地度過一生嗎?
不,燕南否定,他心底裏不願意。
可是照以往來看,皇太子並不排斥自己這個大哥,而父皇之所以苦心安排他來昭國,也正是為了讓自己日後能成為皇太子的心腹之臣,所以,他不一定會遇到那樣的結局。
像是要打斷他的浮想般,燕南耳邊突然響起顧顯譏誚般的聲音。
“殿下,為了一個皇太子之位,您的弟弟們就能爭個你死我活,可想而知,將來有一日若皇權受到功勳卓著的親王影響時,您認為會如何呢?我想貴國像您的四皇叔那樣下場的人,應不會隻有那一位吧?人生活一世不容易,若是被人如此輕賤,還要帶累嬌妻弱子,豈非可惜?”
——這話,讓人心顫……
“砰!”
猛然一拳打在身邊的草地上,燕南雙目圓睜,瞪著手上的血痕直喘氣。
他有些恐慌,自己並非意誌不堅定之人,怎會如此輕易受人蠱惑?
不行,不行,那不是兒戲,不是成功成仁的空口白話,那個漩渦一旦踏入,再回頭,便不可得了!
“晏大哥。”
帶著隱約的擔憂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迦葉遠遠地注意燕南已經好一會兒了,終於不放心地走了過來。
若無其事地拂掉手上手背上沾到的草莖,燕南笑道。
“怎麼了,迦葉?有何事?”
視線從燕南臉上移下來,又落到那還滴著血的手上,迦葉的眼簾眨了眨,沒說什麼,隻是掏出手巾走近燕南,細心而輕柔地擦去泥土和血跡,輕快笑著。
“還好傷得不重,不過還是回去擦點藥吧。旅途中受傷既不方便又危險,晏大哥可要多加小心哪。”
“沒事,一點擦傷而已!”
“那可不行,我們現在是在旅途中呢,天氣又開始轉熱了,一點小傷也是很可能惡化的。”
燕南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麵前笑容明麗的迦葉。與聰明地不多問,也不多餘地好奇的迦葉間的相處,讓他覺得很輕鬆,這樣的心情,著實是匱乏得太久了。笑了笑,燕南順從地跟著迦葉回到營地。
他們已出了淥州地界,往北行了一日,便明顯荒涼了許多。安全起見,商旅們多結伴而行,如達西族這樣具備相當武力的商隊,也絕不會拒絕和更多的商人們一起穿越東西公路。更何況這一次,他們還要掩藏商隊中的某人,那自然是隊伍越龐大複雜越好。
達西族、安西人、樓繁人,再加上一個淥州蘇家和部分零散商旅,這支商隊看起來並無不同,沿途經過城鎮所帶起的熱鬧就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
淥州蘇家的生意基本上都在昭國內部,頂著皇商身份,自然和那些跨越多個國家辛苦奔波的商人們不同。本來彼此還有點生疏,不過有昭國人同行,不管是過城鎮還是宿鄉村,明顯方便些,加上蘇家完全沒有仗著那“昭國第一商”的名號盛氣淩人,又與達西族建立了良好的商業往來關係。因此,大家相處得還是很融洽的,尤其蘇家商隊中那位俊雅公子。
相貌好,氣質出眾,談吐不凡,又有膽量有見識,這樣的人,大家當然樂意親近。而且別看這公子麵相雅致,劍術可厲害得很!想起來就覺得精彩呀,那隻老虎跑出來得可正是時候哩!也許有族人得救的緣故吧,即使是達西族中公認的“雪山女神的頭號忠仆”索伽,這下也跟這蘇公子能說笑幾句了。
“這東西公路上的劫匪,在下以為,大概是無法根除的了,畢竟商隊所帶的財富是個巨大的誘惑。因為出了我昭國關塞往北,並非在下自傲,諸位常年奔走,理應知道,那北方的大片土地除了草原就是荒漠,本來綠洲就稀少,再加上各國互為征伐,更造成百姓傷殘、貧苦,無以為生之下當然會鋌而走險。”
雄雄燃燒的篝火周圍,幾支商隊的首領圍聚在一起閑聊,話題轉到商旅們最關心的旅途安全問題時,那蘇公子的一席話頓時帶來一陣沉默。
沒有人認為他是危言聳聽,在座的除了少年,都已不是對東西公路抱持著美妙財富幻想的人。以劫匪而論,昭國境內自然也有,不過至少沒有哪個占山為王的匪徒敢搶大支的商隊。但在東西公路上,那些騎著馬揮著彎刀狂笑著奔來的人敢,而且是明目張膽地劫掠貨物,殺死男人和少年,搶走女人。
“公子所言極是,唉,想我們風雪裏來去,交了那麼多通關稅,到頭來還是得自己保自己的命。”
末了,一個安西人接過話大為感歎,眾人紛紛附和。
“說起來還是昭國好啊,雖然通關稅還挺多,不過至少進了關塞,白天不用提心吊膽,晚上也能安安心心地睡個好覺。咱這四處不定的,最難得就是一夜好夢到天亮了!”
“這倒是,嘿,要不是昭國把人戶管得那麼嚴,我都想帶著老婆孩子來昭國得啦,哈哈哈!”
“別做夢了,你看看你,這麼多年了,昭國話還是帶那麼重的樓繁腔,沒發現每次一吆喝,人家昭國人都躲在旁邊偷笑麼?”
“是嘍是嘍,不過老弟呀,至少我不會把‘桂花布’叫成‘鬼畫符’!”
這話引來眾人一陣哄笑,確實,每次在城鎮裏歇腳時,隻要那位安西商人一開口,總是吸引無數昭國小孩圍觀,人家以為他是商隊中說笑話的小醜呢!
氣氛活絡了不少,那邊達西族商隊中的女人們燒好了她們特有的奶茶,端了好大一鍋過來,每人都有。一片豪爽的道謝聲中,索伽轉頭看看那笑容優雅的蘇公子,想了想,道。
“我聽族中的長老們說,在好幾百年前,這東西公路上曾經有三個很大的國家,一個是昭國,如今北燕、西梁的大片領土都曾屬於它;一個是孔雀帝國,東西公路中段偏東曾在它範圍內;還有一個是西芝帝國,離孔雀帝國不遠。這三個國家很強大,周邊小國在它們的威懾下從不敢滋事,那是東西公路上最安寧的一段時光,蘇公子覺得,這樣的東西公路,有可能再現嗎?”
略偏頭沉思了會兒,那蘇公子輕笑。
“在下以為,是有可能的。”
“可是別的不說,單單貴國,似乎就無法重回昔日盛況。至於那公路往西去的諸國,更是沒有指望。”
“內定而後謀外!我昭國沈氏皇朝立國未及百年,已有如今繁華,可見朝氣。然外患未清,北燕、西梁屢屢侵擾,亡我之心不死,這並非昭國願意和解就可以消弭的災難。再者,目前我昭國的邊關並無大險可守,不把疆界外推,一旦北方諸國遭遇大型天災人禍,舉全國之力南侵,鐵騎或可直抵淥州,昭國危矣!故此邊疆一戰,當在所難免。而若我昭國得勝,將這東方重連為一體,東西公路便可有一段最好的起點。”
“西梁雖說曾敗給貴國東靜王,但如今東靜王已去世,而北燕實力又強於西梁,得勝二字,豈是隨口就能說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