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聊城,沈盈川的車隊沿著古老的驛道疾馳,傍晚,他們抵達栗子坡。
年過半百的鎮長早看見了馬蹄揚起的煙塵,待到走近,由這列看起來簡單其實卻十分精良的車馬,以及那口標準官話,鎮長便猜到來者的身份了。畢竟東靜王妃攜幼女出遊西北已有好些日子,這消息也傳得差不多了。
被熱情的鎮民迎入村中,人們趕緊收拾出了最好的房間以供沈盈川母女宿夜。微笑著謝過人們,沈盈川隨女侍舉步走入房間,兩個女兒也手牽手跟了進去,沈十四他們立刻圍住院落,那種架勢將人們好奇的視線終於隔開了。
女侍備好茶點,端來熱水供沈盈川母女們梳洗後,她們休息了片刻,便有人來稟道。
“王妃,郡主,請用膳吧。”
“嗯,傳膳。照老規矩,在該付給的銀子上再加五兩。”
“是。”
這樣的邊地,膳食自然不會多精美。但沈盈川自身並不是個要憑借外物來突顯自己身份的人,在確定此生之標的後,她的精力更不在於此。雲逸和雲翔自小跟在她身邊,深受熏陶,是以兩個小女娃也沒那麼挑剔,母子三人這麼對坐著靜靜用膳,倒也一派寧靜馨和。
“娘,明天我們要去哪兒呢?”
兩隻小手捧著茶杯,雲逸歪著可愛的小腦袋問母親。微微斜了斜眼睛,沈盈川瞥一眼窗外逐漸落下的暮色,看著女兒輕輕笑道。
“我們在這兒停兩天,你們父王從前總誇讚說邊境百姓如何淳樸,如何豪爽,趁著這回難得,我們也感受一下吧。”
“真的嗎?好耶!”
雲逸歡呼起來,大大的眼睛靈動活潑地望著母親和妹妹。
“那我們可以騎馬,可以跟著牧民去放牧嘍?雲翔,雲翔,我們一起吧,像父王一樣,我們也去草原上縱馬馳騁一回,好不好?”
文靜的雲翔不說話,隻眨巴著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母親,目光如春水般泛過一圈圈柔美的漣漪。
沈盈川溫柔地笑了出來。
“那就去玩玩吧,不過要記得,必須得讓漣叔跟在你們身邊。”
“知道知道,謝謝娘親!”
“雲逸,我說的是必須,明白嗎?”
沉靜的聲音不怒自威,讓興高采烈的雲逸中規中距地站好,小聲道。
“女兒明白了,母妃。”
“明白就好。”
沈盈川唇角的微笑柔了許多,她伸手撫了撫雲逸的頭發,歎道。
“不是娘不想讓你們玩得盡興,但這裏到底是邊關,西梁且不必說,單是匪徒就為一大禍患。你們是燏的孩子,不要讓‘東靜王’這三個字成為敵人拿你們跟娘談判的籌碼。”
雲逸垂首不做聲,雲翔瞅瞅姐姐,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雲逸身邊,推著雲逸一起向沈盈川拜道。
“娘放心,女兒們絕不會任意妄為,令父王之名蒙羞的。”
“嗯。”盈川讚賞地點點頭,“好了,去吧,跟著漣叔四周轉轉,也感受一下邊地百姓的生活。”
“是,那我們先退下了,娘。”
“去吧,記得跟著漣叔,而且不準肆意嘲笑別人的生活方式。”
“知道啦——”
聽到可以四處玩會兒的雲逸立刻恢複了精神,一邊回應著母親慣常的叮囑,一邊拖著妹妹的胳膊就趕著出了門。沈盈川看著她們與漣叔前後腳出了門,便又端起桌上的茶杯,淺淺啜了幾口。
女侍進來撤了雲逸雲翔用過的茶具,同時低聲稟道。
“王妃,他來了。”
“傳進來吧。”
“是。”
女侍端著托盤退了出去,沒一會兒,守在屋門前的沈十四側眼掃過屋內,便偏過身體,調動五識凝神注意著四周的狀況。
屋內隻傳來低低的聲音,到門外就已變得十分輕微。這時,倘有人能進入這院子,也隻能看見東靜王妃安祥地坐在屋中品茶,卻不會感覺到她那椅子旁邊的屏風後正跪伏著一名男子,當然也就更無從知道屋子裏的人在說些什麼了。
沈十四倒能聽個大概,不過他也隻是聽著,不多問,更不多說。他牢牢地記得自己曾經的誓言:保護她,不惜一切!
這邊關的夜,有一種蒼涼的寂靜味道滲在裏頭。天上的月亮橙黃橙黃,仿佛要散些寧馨的香,風中卻又可以隱隱聽見豺狼的長嗥聲,倘若推開院門,不必走到村外,就能感受到遠方黑暗而空曠的未知,似乎要攝去人的魂魄。
事情已經到了關鍵時刻,沈盈川如今自然不能有任何閃失,雖說有蕭澤派來的大批高手潛入助陣,這小鎮肯定安全,但引起別人疑慮也是不好的,所以盡管今晚難以入睡,她也隻是披衣站在窗下,靜靜地看著天上那輪亙古地圓缺著的明月。窗外,沈十四盡職盡責地抱著劍靠坐在牆邊,隔著一掌寬的磚石,沈盈川幾乎就在他頭頂,不用仰頭去看,他也知道。
如往常一樣,沈十四不會關切地問他的王妃在如此深夜仍不能成眠的原因,他隻是靜靜地坐在窗下,頂著婆娑的白色月光,用眼睛之外的一切來感受那一牆之隔的人。
“……十四……”
突然傳來的帶了點猶豫的聲音讓沈十四也不由得愣住了,但他很快回過神,迅疾地起身,側站在窗邊。
“屬下在,王妃有何吩咐?”
沈盈川卻沒有做聲,隻是依然微仰頭看著夜空,看了很久,讓垂首站在一旁的沈十四幾乎懷疑自己適才不過是出現了幻聽。但縱然如此,他也仍舊沉默地站在那裏,眼睛不看,用耳朵、用鼻子、用拂過皮膚的風來感受周遭。
風是一陣一陣的,這春夜裏,終究涼意侵人。站了許久的沈盈川抬手攏了攏衣服,略偏過頭,看著窗外矮了自己半截的沈十四。再見麵,已有六年,他這樣跟著她,也是四年了。如今,連這張普通至極的臉,連這恭謙至極的態度,連似遠似近的感覺,她終於習慣,他便甘之如飴。
這樣很好,過去了的就過去了,她不想再撿起什麼往昔,也不想把沈燏獨自放在記憶裏。所以他們隻要這樣,就足夠了,至少,他是可信的,而她,也再度給予了他一份信任。
“……十四,明日一役,我必須要活著回去,這條命,就交給你了。”
沈十四沒有任何動作,回答得卻無一絲猶豫。
“王妃請放心,憑這把劍,十四必定會保得王妃安全。”
“……無論發生何事?”
“無論發生何事!”
美麗的眼眸俯視著沈十四的頭頂,沈盈川的表情淡如寒江春水,半晌,她的目光又移向天空,那已故去六年的人爽利的笑容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耳邊仿佛也響起了他清朗的聲音。
“盈川,這天下,我們一起看!”
“……盈川,我會在你身邊,一直都在……”
抿了抿嘴唇,沈盈川轉身走向內室,淡淡的一句話流過窗台,落入這時才抬起頭來的沈十四耳中。
“……記住你說的話!”
這一次,沈十四沒有回答,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黑暗的屋子好一會兒,然後轉身,依舊在窗外的牆邊坐著,拔出劍,用一塊布巾輕輕地擦著,擦得非常非常地仔細。
明日,這把劍,將會保證他實踐自己說過的話。
無論來襲的西梁騎兵是否有可能會把這些鎮民拖入苦海,無論這場戰爭擴大後會帶來些什麼後果,無論今生還要承擔多少殺戮的罪孽,他都會用這把劍護著她平安歸去,護著她,去坐穩這片江山。
邊地寂靜的深夜裏,要書寫未來的人享受著最後一晚的安眠,皓大的圓月在空中慢慢地挪移,天邊的黑暗終於淡了下去。
西北灰色的空中,可以看見細細的煙,執著地在遙遠的草原上向天空攀升,宛如天地間的一根縹緲的立柱。那卻是方向,指示西梁騎兵背著刀與弓箭虎視眈眈地奔來的方向,有人在密切地注意著。也許是邊關安寧得太久,也許是當年東靜王勝利得太輝煌,巡守邊境的士兵們跟著將官卻是例行公事慣了,根本不知道他們最大的敵人,正在生存的威脅下,再度襲來。
早晨的小鎮有著慵懶的忙碌,屋頂上的炊煙一縷一縷地飄著,早起的牧人,勤快的主婦,慈藹的老者,賴床的小孩,還有圈中踢踏著柵欄,焦急等待撲向青草的牛羊,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
遵循著規律的作息,雲逸和雲翔姐妹也早就起了身,今天她們可以去真正的草原上騎馬,這令兩個小姑娘的早餐時間過得非常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