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腹與大患(1 / 3)

這是後世所公認的,昭國沈氏皇朝的盛世,其序幕,起自弘光朝後期。確切一點說的話,大多數人認為,就在弘光十三年。

這一年,昭國在北方戰場上取得了巨大的勝利。首先,是雁城終於逼退了北燕皇長子燕南的進攻,而後,就是東靜王妃沈盈川率兵收複聊城等地,覆滅西梁。

來自南方農耕民族的軍隊北上打敗遊牧民族,這在昭國曆史上並不是第一次,十幾年前,沈燏就曾揮師攻破西梁國都,並於陣前殺死前皇帝。然而政權上實實在在的並吞,這卻是第一次。

國土擴充,百姓增加,雖然弘光帝聽從沈盈川等人意見,五年不征梁州民稅。但單是那一大片豐美的草原就預示著健碩的戰馬、驍勇的騎兵、數不盡的牛羊、豐富的毛皮,以及,最為暢通的東西公路。

孟栩受命為梁州刺史,回京一月後,便再度奔赴西北。在他之前,劉若風已經以武德將軍的身份先行返回西北。梁州初定,他必須鎮在那裏。離開之前,劉若風派人南下,將悲苦了大半生的母親接到京城他親自置辦的一處宅院裏。

與那個劉家,他們母子,從此天涯海角,再無幹係。

當初隨同沈盈川大軍回京的僚屬,多數都還是跟著劉若風或孟栩重返西北,還有一部分則留任京官。沈盈川送別劉若風和孟栩時,他們全部趕來送行。同在帥帳下一年多,彼此可謂交托了性命,這在戰場上結下的同袍情誼在跌宕的官場上可能不會維係終生,但至少這一刻,它最為真摯。

朝眾人拱一拱手,孟栩笑著轉過身,上了馬。

揮下馬鞭,他再沒有回頭,直往蒼茫的西北奔馳而去。但在離京城愈來愈遠的這刻,過往的一切竟在腦中一一浮現。

童年時代的不知憂愁,少年時代的意氣風發,到青年時代半隱半仕,為皇帝出謀劃策,再到而今完全步入官場,卻遠離家鄉。

孟栩這個人,不願後悔的,他隻會承擔自己做出的那些選擇的一切後果。但今時今刻,他才知道,世上總沒有絕對的事。他不知道心中的這種感覺是不是後悔,隻能感受著,感受耳邊愈來愈清晰的昨夜與祖父的對話。

“栩兒,此去你務要當心,這個家,祖父是必須要交到你手上的。”

“是,祖父放心,孫兒會注意的。”

“——唉!栩兒,聖上此舉的用意,祖父能明白。不過,老夫還是想不通啊!”

“哦?祖父還有何疑慮?”

“慶王,聖上就當真不擔心慶王與寧王了嗎?”

“……祖父,我想不是不擔心。”

“那聖上怎麼還這麼急著催你去梁州?”

“梁州初定,聖上也確實需要派人去鎮住。至於選孫兒,定是不希望孫兒參與進滅慶王之事中。孫兒知道太多聖上密事,且細數起來,功不在少,我孟家又有如此顯赫勢力,聖上,如何能放心孫兒留職京中?祖父想必已知道了,這幾日,府上多了不少眼睛。”

“嗯,我孟家……確實樹大招風啊!”

“所以祖父,孫兒遠赴梁州,也並非壞事。不過孟家是已經和聖上綁在一起了的,慶王和寧王會不會搶占先機,孫兒也不能肯定,畢竟,他們的勢力到底如何,我們始終未能查清楚。”

是的,這就是最讓孟栩放心不下的地方。

密衛以及他自己的人追查了這麼久,卻還是在迷霧裏打轉,他不知道慶王和寧王除了籠絡皇族與朝中百官外,還會有什麼勢力。而如嚴陌瑛、顧顯這些人,與慶王之間又有沒有關係?

東靜王妃竟要去王爵印為賞賜,內中是否另有隱情?

無數謎團緊緊圍繞著背後那千年京都,漩渦潛流讓人心驚。背負著一個家族的命運,孟栩心中也不免沉重。他深知,孟家不是弘光帝唯一的心腹,卻同時也是弘光帝心中的禍患。孟太後的薨逝,更放大了這一點。

眺望著孟栩遠去的騎影,眺望著京畿秋意盎然的大地,沈盈川深吸一口氣。京城這片戰場的狼煙,已經點燃了。

弘光帝依然在他的禦書房裏,不過今天,他沒有坐在那張占據了他一半人生的禦座上披閱奏折,而是獨自站在軒敞的窗邊望著殿前開闊的宮院——這座他一生幾乎從未走出過的宮院。

旁邊的錦簾輕輕動了動,原本侍立於身後的心腹內監立刻會意地命殿中侍立的宮娥侍宦們退下。直到殿中再無他人,隻見那錦簾又動了動,一個人影跪倒在錦簾邊,沉默地等待著。半晌,弘光帝緩緩道。

“孟栩,走了?”

“是。”

“說什麼了?”

“隻與東靜王妃等人話別,沒說別的話。”

“孟家的人呢?”

“也隻有珍重之語,無他。”

“去送的那些人,沈盈川、嚴陌瑛、顧顯……他們有沒有什麼異常之處?”

“沒有。”

背著手,弘光帝抬頭看著高高的宮牆。他突然想歎息,但身邊還有臣仆在,他不能歎息。

“傳朕的口諭給孟栩,三年之內穩固住梁州,而後,朕定會把吏部尚書這位子,交給他。”

“微臣遵旨。”

揮手命密衛退下後,弘光帝又喚了內監進來,命從庫中取出一件西梁降帝獻上的雪狼皮鬥篷,一座八寶琉璃連枝燈,兩串上品冰絲瑪瑙給孟府送去,分別賞給孟僖及孟栩的父母和妻子。

算是安撫吧,雖然他並非一意猜忌孟栩。梁州的確需要個熟悉情況,又能掌控大局,能服眾的人在那裏把完整的衙署建立起來,沈盈川不可能,嚴陌瑛他是決然不放心的,顧顯的身份又還不能一下躍升為這等封疆大吏,算起來,也就孟栩了。再者,孟僖任職丞相多年,孟家子弟多任京官,以孟栩此次功績,再任命為京官的話,就不妥了。

還是看孟栩若能將梁州治好的話,三年後,他必然會把吏部尚書的位子給孟栩,到時,已屆古稀的孟僖也該能去安享晚年了。

這道理,相信孟家人會比他這皇帝更為了然於心。

弘光帝回到帝座上,他拿過一本奏折來,正要提朱筆批閱,頓了頓,又對內監道。

“上次朕派的哪個禦醫去嚴府?”

“回聖上,還是盧順華。”

“哦。那就傳朕的口諭,命他明日再去給嚴陌華診一診,需要什麼好藥,直接從宮中拿。”

“是,聖上。”

內監忙去禦醫院通傳盧順華,弘光帝眯起眼睛看著內監遠去的背影,笑了笑,這才低頭披起折子來。

第二天一早,嚴家就迎來了奉旨來看診的禦醫。

這是皇帝對臣子的恩典,因嚴賡與嚴陌瑛均已入朝,嚴老夫人親自接了禦醫進去。盧順華早已來慣了這兒的,也不多客氣,跟嚴老夫人告過謝,就直接去了嚴陌華的院子。

中風已近半年,嚴陌華的情況沒有任何好轉,隻是看著人一天天憔悴下去,原本風神俊秀的玉昆書院院首,如今幾乎瘦成了個骷髏架子。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中風之症,哪個大夫都沒把握治好的。

客客氣氣地對嚴家少夫人鞠了一躬,盧順華走到床邊。

好像……有一點不一樣……

盧順華又看了看,沒錯,確實不一樣了,嚴陌華瘦得不見一點肉的臉似乎圓潤了一點。他趕緊摸上嚴陌華腕上的脈,細細診斷過後,盧順華大鬆一口氣,他起身對嚴老夫人和少夫人拱手笑道。

“恭喜老夫人,恭喜少夫人,嚴大人的脈象好轉了許多。看來,下官那個藥方還是對症了的,那就還是接著服用吧,我再給加幾位調養的好藥。聖上口諭了的,但凡需要什麼藥,都可以從宮裏拿呀!”

“好!好!那盧禦醫,就麻煩你了!”

嚴家老少表現得很激動,看得盧順華很滿意。禦醫們確實也是要給朝中重臣們看病的,不過能得皇帝親自過問,古往今來,可也沒多少啊!

留下方子,盧順華在嚴家人的感謝中離開了。

屋子裏,嚴家少夫人蘇寄月摒退伺候的女婢,又關上門。再轉過身來時,床上一直靜靜躺著的嚴陌華已經睜開眼睛,正想要坐起來。

蘇寄月忙趕過來扶住嚴陌華,小聲道。

“慢一點,別急,韋夫人叮囑了雖可以小坐一會兒,但動作不宜猛的。”

嚴陌華順著妻子的力氣靠在床框上,喘了口氣,笑道。

“你放心,我都記得,隻是躺得太久,這再裝一會兒,就覺得骨頭都是酸的。幸好盧禦醫走得快,不然就該被識破了。”

蘇寄月也笑了起來,給嚴陌華掖好被子,她起身倒了杯熱熱的茶端過來。

“你再忍忍,陌瑛不是說,再過幾天,就可以宣布你已經醒來的消息了嗎?這幾天京裏、朝中,人走動得頻繁,陌瑛也才到戶部,待穩定下來,咱們才有精神應付。畢竟,韋夫人確定,你不是中風,是中毒啊!”

嚴陌瑛在謀劃什麼,這個家裏,也就隻有嚴賡與嚴陌華知道。不便告訴妻子,嚴陌華安慰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