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先生是20世紀的畫壇領袖,他融會中西、貫通古今的藝術實踐,鑄就了中國現代美術史上的一座豐碑。半個多世紀以來,萬眾矚目的悲鴻繪畫,激起了當代學人的無限熱情,相關研究、著述,汗牛充棟,洵可謂盛極一時。然而,熙熙攘攘的背後,也隱藏著一個令人遺憾的藝術“盲點”:人們幾乎“遺忘”了悲鴻書法!筆者認為,總結悲鴻先生的藝術成就而無視其書法,必將貽譏後世。本文拾遺補缺,試就悲鴻書法的藝術成就,略作探討。
(一)造型語言:書畫通會
書法為悲鴻先生丹青餘事,它服務於繪畫,這是我們闡釋悲鴻書法應當明確的一個前提。換言之,“以畫入書”構成了徐字的一個重要審美取向。
兩宋以降,文人畫勃興,長歌漫題蔚然成風,倘詩、書、畫各臻其妙,則相得益彰,允為上品。千餘年來,文人畫這種高雅超逸的精神追求,業已確立了“畫家書”的生存空間。同時,作為一種藝術現象,“畫家書”與“書家書”的雙峰並峙,客觀上也使得兩宋以後的書法風格與晉唐筆墨大異其趣。遺憾的是,就筆者所見,當代治中國書法史者,似乎還無人措意於此。
丹青“六法”以“狀物”為生發點(“應物象形”、“經營位置”、“傳移模寫”均屬造型範疇)。所以,通過“外師造化”而獲得精湛的造型能力,畫家們有著天然的便利。這種職業訓練,培養了畫家對“形”的高度敏感,並最終積澱為畫家的一種心理素質。
書法藝術的造型能力基於結字及章法。對不涉繪事的書家而言,獲得這種能力的主要途徑就是通過對碑帖經典長期的臨摹、涵泳。質言之,大千世界豐富奇變的種種“物象”,非碑帖經典所能囊括,學書者限於本人資質,又未必可以通會其“三昧”。所以,就畫家立場而言,純粹的“書家書”,其造型意識及造型能力往往先天不足。至於所謂“外師造化”,在中國書法史上,要亦不過張旭見公孫劍舞,懷素觀夏雲奇峰,黃山穀遇長年蕩漿,雷簡夫聞驚濤拍岸數事而已。“自然英旨,罕值其人”,顯然,它並不具有普遍意義。
因此,比較而言,畫家書法往往浸潤流注著強烈的造型意識,有的畫家,甚至還樂於誇張他的造型才能。宋徽宗的“瘦金體”、徐文長的散草書、鄭板橋的“六分半體”、金農的“漆書”,李可染的“醬當體”、徐生翁的“孩兒體”、石魯的“釘頭鼠尾體”,均可引為例證。
眾所周知,重視“造型”,是悲鴻先生幾十年藝術實踐的基石。解放後,徐先生掌鐸中央美術學院期間,甚至要求所有國畫(時稱彩墨畫)教師都要進行素描訓練。他本人改良中國畫的偉大成就,多半也要歸功於爐火純青的“造型”功夫。品讀悲鴻先生《八十七神仙卷跋》及其畫作上的長題,我們最能感受到繪畫造型語言的一種“形而上”的表述:繪畫“物象”的構成之美,通過點、線、麵,黑、白、灰敏感而自然的轉換,合成了陰陽、剛柔、虛實、奇正、動靜、藏露、方圓、向背、疏密、枯潤、輕重、緩急等一係列抽象“意味”的奏鳴。在這種奏鳴之中,圓潤、靜潔而不失骨力的線質,帶有絲弦般的音色,它明亮而優柔,極具穿透力,由它交織而成的時出奇趣的單字和委婉蕭騷的章法,泠然有清風入懷之韻致。“六法”通乎“八法”,於先生信而有征。
(二)推陳出新:功性相宣
“表現”意識的隱顯,構成了“畫家書”與“書家書”的“分水嶺”。排除一些特例,我們應當承認:“畫家書”尚“個性”“意趣”,而“書家書”重“功夫”“理法”。進而言之,“畫家書”陣營中,有精擅丹青且兼通書法者,亦有“六法”、“八法”二藝並精者。前一類型的“畫家書”雖難臻翰墨化境,但他們別開生麵、獨標風致的佳作,往往也令不諳繪事的書家欽羨、歎服。倪瓚、吳鎮、金農、鄭燮、石濤、黃賓虹、張大千、吳作人、李苦禪等屬此。而後一類型的“畫家書”,成就更高。他們師“法”而不泥,恣“意”而不野,所謂“功”“性”並重、“技”“道”雙修而極於大成。實際上,幾乎沒有必要特別提示作者的畫家身份,人們也能夠予以藝術認同。米芾、趙佶、董其昌、文徵明、八大、苦鐵、齊白石、來楚生、陸儼少等屬此。
循斯旨,我們進行客觀的、時空縱橫的比較,則不難找出悲鴻書法的曆史定位。就行書的境界而論,筆者認為,列悲鴻先生於後一類型,洵可謂當之無愧。
受政治鬥爭的影響,長期以來,人們樂於聽聞“革命”而藐視“改良”。1918年,悲鴻先生發表了著名的《中國畫改良論》,他說:“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繪畫之可采者融之。”這份著名的“宣言書”,因為自具了“改良”之冠,其精神實質往往為當代學人所忽略。從現代立場看來,我們應當首肯:這種不急不厲的“改良”主張,同樣也包含了可貴的創新精神。
稟承這種創新精神而從事書法,其造詣自然非皓首筆研而不敢越雷池一步者可比。悲鴻行書豐富奇變的意象、雅韻欲流的風致,既是其個人“心性”的表現,也是其創新精神的外化。
為書之道,“功”“性”相宣,方稱上品。有“功”無“性”,神采不生;矜“性”廢“功”,則妖妄難羈。孫過庭《書譜》“芳林落蕊,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正可移以論此。值得一提的是,畫家書法最易誤入此途。所謂佛魔之間,一線相懸。典型的例子,如長安畫派的開山鼻祖石魯,其狂亂乖張、歇斯底裏的宣泄,固然激發了讀者的恐懼和同情,但他對筆墨“傳統”毫無顧忌的蹂躪,也令人痛惜。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揚州八怪的書法,大都有矜“性”之嫌。
但是,悲鴻行書,卻堪稱“功性相宣”的佳例。試略作說明。
悲鴻先生幼承家學,詩書畫均用功至勤。弱冠又師事康南海,遍臨碑帖經典,是為數不多的碑學嫡傳弟子之一。先生精研二《爨》,取精用宏並神而化之,歲月功深,百餘年來,幾無人能出乎其右。據悲鴻弟子沈左堯先生回憶,先生晚年仍未廢臨池,他有一冊《積玉橋字》拓本,常備案頭,朝夕摩挲。
客觀地說,在20世紀的留洋畫家陣營中,論書法功底,悲鴻先生當屬甲冠。以高劍父、林風眠等人為參照,即知此言不虛。另一方麵,與專擅國畫的並世名家相較,悲鴻先生於齊白石、黃賓虹、劉海粟、張大千等名手亦絕無多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