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後的日子(1 / 3)

“9.13”事件後,黃永勝經曆了特別法庭的審判,被判處18年徒刑,後關押在秦城監獄整整10年。黃永勝在關押期間一直不願和家人見麵。上個世紀70年代末,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去秦城監獄看望黃永勝,他避而不見。黃永勝給兒子們捎出話來,什麼時候不是反革命了,再來相見。其倔強的性格可見一斑。黃永勝的大兒子黃春光回憶說:“我們兄弟4人約好,老婆孩子十幾口人,浩浩蕩蕩到了秦城。父親不見,不是監獄不讓見,而是父親不見我們。自從關進監獄這麼多年了,父親從來沒有見過家人,他能不想見嗎?但父親說,我不能以這種身份見我的孩子,我要見你們,還我清白以後再見。我們既然千裏迢迢來了,不見到父親我們不走,就在秦城住下了。我寫了一封信懇求父親,說你可以不見兒子,應該見見兒媳婦,你都沒有見過,更沒有見過孫子孫女。父親終於同意了。

1981年9月,以保外就醫的名義,安置黃永勝在青島市原為公安部醫院的複興醫院治病。在組織的再三要求下,將他入院的名字改成了黃成。為了照顧黃永勝,組織將長子黃春光夫婦和老三黃春耀夫婦的工作安排到青島市。全家人為老人有了一個可以安寧的晚年生活而欣喜,老人也過上了兒孫繞膝的養老日子。

1983年春節以後,黃永勝的肝癌日益加重,他臥在病床上,不再能下床活動了,非常愛幹淨的人,洗個澡都無法自理。這時,根據家屬的要求,他已經轉到青島市人民醫院住院,進行最後的治療。4月的一天清早,兒子和兒媳婦幫他洗漱後,搖起病床的上部使他半臥,又把枕頭給他墊高,讓老人更加舒適一些。大家回頭一看,看見他睜著眼睛看著病床對麵的牆壁沉默不語。眼神中含著專注……蒼桑……疲憊……還有憂鬱。神情複雜,無法形容。

“爸爸,怎麼了?是疼嗎?”孩子關切地問。

“這點疼還能忍。”黃永勝牙關咬得有點緊,皺了一下眉,顯然孩子的詢向使他又注意到腹部傳來的疼痛。他輕輕甩了下頭,仿佛要拋掉什麼,又停了一陣,輕聲卻又清晰地說:“昨天晚上,爸爸做了一個夢……”

聽到老人今天有興致講話,孩子們高興:“是嗎?爸爸夢到什麼了?”

“我夢到一個秋天……”黃永勝陷入到一種回憶中,努力追尋夢境的殘留。一個秋天,滿地黃花,滿山紅葉,就像是三灣改編那時半山溝都是紅紅的一片。

孩子怕他傷感,想把他的情緒拉出來。“夢是不可靠的事。爸爸,現在是春天.你怎麼會夢見秋天呢?”說著把手向窗口一指。

黃永勝轉過頭去看了一下窗外。今年青島的春天好象來得很晚,4月的天沒幾分綠,從渤海灣越過山東半島而來的冷風,一陣一陣刮著,卷起一冬的枯葉衰草粉塵灰沙,飛起落下,揚起一種無精打彩的氣氛。樹枝梢頭的芽苞都把弱小的身子裹得緊緊的,不敢綻出。兒媳婦發現老人心情不好,趕緊上前用手梳了梳老人稀疏的頭發,勸解說:“爸爸,別想這些了。”

黃永勝順著這句話把話題又拉了回去:“中國人把曆史叫作春秋。春秋春秋,有春必有秋,有一個輪回就再有一個輪回。我參加革命是在秋收起義,那就是一個秋天。秋天也打了好多仗。哎!三國上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71年‘9.13’(指林彪事件)也是個秋天。爸爸我因秋而起,因秋而落,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啊!一名軍人病臥在床,怎麼不想起秋天?還是打仗好啊!多痛快。”說完,他又陷入沉思,不再想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黃永勝突然“嚶嚶”地哭出聲來,守候在床邊的兒子、兒媳婦忙湊上前來,急急地問:“爸爸,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黃永勝用微弱的聲音說:“天津……死了好多……好多人,都是戰士……一路的……屍體……都是屍體呀……這是我……打了一輩子仗……死人最多的一次……嗚……嗚……天津……天津……”他緊閉著雙眼.兩滴清亮的淚水從眼角淌了出來。接著,又昏睡過去。好大一會,黃永勝又睜開眼斷斷續續地說:“這樣……走了……不明不白地……走了……”他的兩邊眼角滲出了兩滴淚水。孩子們知道他到了最後時刻。老大附到他的耳邊低聲對父親說:“爸爸……你不行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黃永勝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也是他身體中所有的生命力量嘶啞地說:“軍裝……軍裝……”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漸至不可聞辨。掛在他眼角的兩滴淚顫抖了一下,終於滑落下來,滴在枕巾上,沁開來,像兩朵圓圓的淡墨點成的花。

“爸爸!爸爸!爸爸!”黃永勝在兒孫們的呼喚聲中緩緩遠去了……

後代們無語地為他進行最後的擦洗,為他換上一身1955式的將軍呢軍裝,帶著紅五星帽徽的軍帽端正地擺在他的胸前。同時,孩子們還在他身著的軍裝上綴上領章,讓老人以軍人的身份與著裝,走完軍人的一生。

1983年4月26曰18時17分.黃永勝因肝癌病逝於青島市人民醫院,終年73歲。

1993年4月26曰,他的子孫將他的骨灰送回家鄉湖北省鹹寧市安放。

2004年12月,家人在鹹寧市鹹安區高橋鎮的青山綠水間為黃永勝、項輝方建了合葬墓。

附錄:

桑梓情

1927年那個夏季。黃永勝離家出走第二天一早,家人發現他的床鋪空空,一開始也沒在意。那時,他一段時間以來,就很少在家中他那間房子裏過夜,不是睡在露天野外,就是睡在橋底破廟。其中的原因,除了鄉長要找他的麻煩,還有他私人的原因:他在抗婚。他對家裏給他安排的婚姻極不滿意,便以行動抗議。所以他很少回家,家裏人也見多不怪。但是,從那天以後,誰都再也沒有見過這個調皮的孩子,就知道他跑了。家人到處找,日日等,人訊兩無。到後來,家裏人死心了。那年頭,一個人撒在動蕩的社會裏,就像一粒沙撒進沙漠,一滴水撒進海洋。黃永勝出走之後,與家裏斷了音訊往來,但他還是記著自己家裏有一個從未與她睡過的老婆。

1929年初,黃永勝當上了紅軍排長,在福建長汀,與其他3名紅軍中的鹹寧同鄉一起照了他生平第一張照片,他托人將這張照片帶回家鄉交給家裏,還附了一封短信,告訴家裏,他參加了紅軍,還活著。天天打仗,生死來卜,要妻子不要等他,就當他死了,趁年輕找個人嫁了吧。再往後,他又是二十年與家中斷了聯係。黃永勝的生死,真是成了謎。

1950年夏,黃永勝從河南奉調廣東,路過武漢,決定順道回家看看。那一天,一輛美式吉普車和一輛美式中吉普從武昌向鹹寧駛來,沒有進城就開上城北通向高橋鎮的土路。吉普車上坐著這時已是四野一名兵團司令的黃永勝,後麵中吉普上裝載著他的警衛人員。再後麵,兩名戰士騎在高頭大馬上,還帶著幾匹空著的馬,跟在汽車後麵,“踏踏踏”地撒下一路清脆的蹄聲。

黃永勝看著幾乎沒什麼變化的景色,久別家鄉的桑梓情懷令他忐忑不安。盛夏的鹹寧鄉下,田野裏一片蔥綠.不時可以看到竹條搭的瓜架一掠而過。遠山濃綠,近山翠綠,草木植物,一派生機。抬頭,滿是荒草的山坡上,一兩棵孤獨的高樹頂著樹冠,像哨兵一樣屹立;俯首,一兩條黑色的大水牛或站或臥,洋洋自得吃草喝水;不時可以見到的一坨坨碩大的牛糞,在車邊散發著它那不算衝鼻的哄哄臭味。山野親切,鄉村破敗,安靜蕭條,這就是離開20多年的家鄉啊!

車越往前走,離他熟悉的地方越近,他的心情就越發激動起來。23年了,他不知道家裏的一絲消息,家人安好吧?那些親朋鄉友們都安好嗎?這些多次在深夜寂靜時,曾偶爾冒上心頭的關切,這時都翻上來,在心尖上往複蕩漾。

“朝前直行,右拐,左轉,左轉!”黃永勝不時指揮著車子的方向。路過的村莊、灣子裏,還有小鎮街上見到車子經過的人們,無不現出驚異的神色。幾個孩子追著車隊揚起的灰塵“哇哇”叫著跑著。黃永勝的心裏半是激動半是緊張,此時根本顧不上打量人群中有沒有舊日熟人。

車過高橋鎮,拐上一座石橋,他忽然笑了,那座橋下一塊青石板上,以前他不知睡過多少個夜晚。對了,就是這裏了!這條路往前就到黃鐵了!他心裏一下子放下心來,再不擔心年代久違的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翻過一道山坎,車子行進到一條山溝口,向前看去,鄉間小路婉蜒曲行。路兩邊山勢或陡或緩,樹影蒼茫,小村安寧,田趣野韻,曆曆在目。汽車到這,路沒有了。黃永勝跳下車來,把手一揮,對著隨行參謀和湖北軍區的陪同人員說:“就在前邊不遠,上馬!”說完,他騎上馬向前走去。

但是他被警衛隊長阻止了。“首長,請等一下,我要布置好警戒。”報告。

黃永勝隻好停下來,然後從馬上下來,不耐煩地在原地轉來轉去。

警衛部隊向兩邊山脊上和前方展開側衛與尖兵,護著首長前進方向。黃永勝身邊由5個警衛員手持子彈上膛的卡賓槍和衝鋒槍,邊走邊向四周戒備。車上遺留下一挺機槍護著他們的後路。黃永勝大喊一聲;“你們緊張什麼?這是我的家呀!”喊完之後,發現警衛人員根本不理他,隻是在按照戰鬥警戒任務需要完成布置。

警衛隊長跑到他麵前敬了一個禮。黃永勝不說話,再次上馬,縱馬向前,一步一步向自己家裏那個灣子,那間不大的房子走去。

時近黃昏,薄薄的輕霧混著農家的炊煙若隱若現地罩在前方的小山村上,讓一切帶上一種恍惚不定,一種虛幻的縹緲。但是隨著他走上一個不高的小坡,清清楚楚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小的池塘,環繞池塘的是不大的打穀場和雜亂排列在樹蔭竹影下的房舍。房子破破爛爛,卻透出一股熟悉一股親近。

一陣少有的馬蹄聲驚破了小村的寧靜,不少村裏的人看見來了一群軍人,有的騎馬,有的跑步,向小村子奔來,都縮在屋內探頭觀看。黃永勝沒有理會這些眼光和漸起的議論聲,勒馬上坡,在村前的小打穀場上下馬,徑直從池塘邊繞過去,邁著肯定的步伐,向正對著池塘但又縮在竹林裏麵的一棟幾十個平方米的農舍走去。農舍屋頂由零亂的黑瓦與幹草勉強遮掩著,黃土磚的牆上黑洞洞敞開的窗口沒有窗扇,看進去,屋裏一片黝黑;屋子的牆角已被歲月磨圓,前牆上曾有過的白石灰塗層隻剩下幾小塊不規則的殘跡。整棟房屋在時間的摧殘下現出渾身的破敗。這就是他的祖屋,他已經看到門口坐著一個人。

黃永勝的哥哥黃敘金正坐在門口,木然渾濁的眼睛突然看見從村口那邊來了一夥軍人,心裏一動,感到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一夥軍人越走越近,他正站起來想搞明白他們要找誰,就看見領頭的一個瘦高個子軍人直對他走來。好熟悉的身形啊,然而帽簷下的臉背著光線卻看不清楚。沒等他反應過來,來人走到他麵前,站住,與他對視。黃敘金腦中一片空白……

“大哥?”軍人先是試探地喊了一聲。“敘金!”然後又肯定地叫了一聲名字。

黃敘金還是反應不過來。

來人從頭上一把把軍帽抓下來,露出讓家人操了那麼多心,又幾乎讓心死去的那張臉。“我是敘全哪!我還活著!”他用雙手扶著大哥的雙臂,用力搖了一下。

大哥終於認出來了,一下子把黃永勝抱在懷裏,淚水像開了閘一樣從幹枯的臉上滾滾而下。“敘全!敘全!敘全哪!你還活著!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回來了!”黃永勝也回抱著大哥的結實的後背,流著淚喃喃地說。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把大哥從胸前推開,盯著他急匆匆地問:“家裏的人呢?都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