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一回到九團二連,馬上就看到宿舍區中心的俱樂部——那兒間土坯房子,雖然風雨剝蝕,但它的身軀還算結實。老排長對我說:“記得麼?你在這兒演過《紅燈記》呢!”
怎麼會不記得呢?那是連隊要開晚會,除了例行的歌舞、小節目外,又加上《紅燈記》的兩個選場:“痛說革命家史”和“赴宴鬥鳩山”。那幾位演員,都是連裏的上海青年,我印象特別清楚的是扮演鳩山的叫汪川,他和我一個班,平時說話滑稽,碰到不愉快的事,有他在場,三句兩句調侃就扭轉了氣氛。演出中,他經常改詞兒,再加上使用了一些近乎醜角的技巧,經常弄得滿堂大笑。。幸虧這是在新疆,觀眾也都是連隊職工,看戲並不較真。在他們眼裏,鳩山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邊天天可以看得到的汪川”,能夠演出叫自己高興的東西。如果是在北京,一個“篡改樣板戲”的罪名就會扣到他頭上來。
這次演出還發生過一個插曲:排練當中,我曾教演鐵梅的上海青年運用丹田發聲,她練過多次也沒掌握。不料,正式演出中她情緒特別飽滿,等到需要用高音的時候,發聲一下子就正確了。可惜,就在下麵的“赴宴鬥鳩山”的演出過程中,不幸的事情從後台傳出:“鐵梅流產了!”登時前台大亂,可這個汪川也太胡來,他居然讓“鳩山”這樣指責起我——
“李玉和,這都是你的罪過!”
台底下有人輕聲議論:“注意,鳩山改了詞兒啦!”我也一愣,這確實不是原詞兒。。
“鳩山”像是賣關子,故意停頓有頃,這才不緊不慢說道:
“李玉和,你那女兒不會使用小嗓,是你教她丹田發聲。。她、她、她——(捂住小肚子,做“揉”的動作)這一用力,使得胎兒流產,你的罪過大矣!”
台下嘩然,演出就此終止……
以上都是當年的事情。記得在我調走之後不久,上海青年也紛紛調回上海,這其中就有李奶奶、鐵梅和她們的愛人。唯獨很久也沒聽說汪川調回的消息,隻知道他在農場中學教起英文,並且結了婚……
若幹年過去了。記得是在三四年前的一個夏天,天氣正熱,清早我正在房子裏打電腦,忽聽窗外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還挺熟悉。我急問是“哪位”?
窗外低沉的回答:“鳩山。”
我思索了好久才醒過悶兒來:“一準是汪川這個鬼!”一拉門,果然是他……
原來,他也調回了上海,是作為中學教師調到上海郊縣的中學任教,是全家一起過去的,並在縣城買了房子,是以給教師的特殊優惠價購買的。此番來北京,是暑假中教師旅遊,他抽了個空閑,跑來找我的。我們談了一個上午,因為他隻有“一個上午”的空閑,下午他就要返回到旅遊團隊當中。我記得很真切,他幾乎一口一個“算啦”,他還這樣解釋說:“我回城太晚,什麼好事兒也沒趕上。但總算是回來啦,也就是不滿意中的滿意了,算啦——”
我明白他這個人的脾氣,嘴上盡管說“算啦”,但工作上肯定是認真的。他也承認,上海方麵把他一家從新疆調回來,總得“露兩手”吧?因此他在教學上是不能落於人後的……
但是我此刻在新疆的塔裏木河,在我們昔日工作生活過的團場,想起我們演過的戲劇,還是要由衷地勸慰一下我的好夥伴“鳩山”——你絕對是聰明的。當初你怎麼就會想到要用醜角去扮演鳩山?我後來回北京調進了中國京劇院,有幸和樣板團的“鳩山”(袁世海)相識。他是用架子花扮演的,但這個活兒確實可以“兩門抱”——用醜角來演,同樣也成。就憑這一點,就說明你的絕頂聰明。前些年的生活對你確實不夠公平,索性就把它忘記吧。如今轉入了新地區和新單位,一切還不晚,請打起點精神,把你的創造性拿出來,也露幾手給旁邊的人看一看吧!
勸慰過“鳩山”,還想勸勸當年與我相識或不相識的上海知青。今天,你們當中大多數人已經回到城市,這就很不易了。如今,盡管生活、工作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困難,但當年那種有形或無形的政治壓力,總算徹底消除了。這是一。第二,咱們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咱們的孩子或許會比從小嬌生慣養的孩子更有希望。還應看到第三,不能忘記新疆還有一大批徹底紮根的老職工。就說前邊提到的那個排長吧,連隊曾著火,把他的家燒了個幹幹淨淨,最後賠了他四千塊錢了事。俗話說“破家值萬貫”,四千塊錢能幹什麼,怎能建設和支撐起一個新的家呢?可這位老排長,居然也就“沒事兒”了,一切又重新開始。應該承認,中國的能夠穩定和逐步走向富強,和這些默默奉獻並不斷做出犧牲的老職工有很大關係。大家都是人,並且過去曾經在一個條田中幹過活,在一個食堂裏吃過飯,我們實在沒有理由忘記他們。